“这些年,无论天老爷怎么变,无论赋税怎么加,唯有周老板,他收蚕的价格,永远是公道的,从不欺压我们这些贫贱之人。” “他还教我们养珠,我们整个村都是靠着周老板过活。你们这些做官的,个个都只是为了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官字两张口,你们嘴里没一句真话,有几个会真心为百姓做事,你们不贪不黑,我们就烧香拜佛了。” “官府办的学堂,可有为我们这些穷人开一条路?束脩费,出身,哪一样不是拦路石?交不起束修费,纵使我们再勤奋再用功也无济于事。而周老板自掏腰包办学堂,我们交不起束修费,但只要真心实意想读书、愿意读书,都可以免费到他的学堂读书认字。不善读书的,也能到他那里学个一技之长,不至于活不下去。” “在周老板的照应下,我们有人学会了经营买卖,随着周老板出海做买卖谋生。喜好读书却没钱的穷苦子弟,也在周老板的帮扶下考取了功名。” “我们没钱看病,周老板为我们修建医馆,教我们种植草药。” “那些强抢民女、奸.淫.掳.掠的恶霸你们不抓,偏偏要抓一个真正的大好人,老天不开眼啊!” “像锦衣卫陆指挥使那样十恶不赦的歹人,怎么就不抓呢?” …… 陆沉风身披猩红大氅,逆着暗沉的风雪和鼎沸的喊冤声往囚牢走去。 夕阳冥冥,他大步走在路上,笔直挺阔的身躯被冬日余晖拉出长影,在雪地上拖行,越行越远。 哐啷一声,牢门锁打开。 他单手解下猩红氅衣,甩手往后一扔,李石快速伸手接住。 “摆棋。”他走进牢内,浅浅一笑,“听说周老板爱下棋,陆某不耻想与周老板对弈一局。” 周云裕坐在枯草堆上,神情从容,犹如坐在清风明月下品茗弹琴。 他淡然地笑了笑,一伸手:“陆指挥使好雅兴,周某奉陪。” “周老板请。”陆沉风拿起颗白棋。 周云裕两指捏住黑子,很随意地落下,笑着看向陆沉风。 “陆指挥使请。” 陆沉风看了眼他落子的位置,笑道:“周老板,落子无悔。” 周云裕温雅地笑了笑:“人生无悔,方为人生,下棋亦然。” 黑白子交替而落,摆了大半张棋盘。 陆沉风捻着白子停下手,抬眼看着周云裕。 “周老板棋艺高超,陆某佩服。” 周云裕依旧笑得温雅从容,两指夹着黑子轻点棋盘,缓缓陈述道。 “从古至今,我们都讲究温良谦恭,书里是这么写的,人人嘴上也是这么说的,可实际做出来的,却又是另一回事。” “士农工商,历来商人地位低贱,商人女难嫁官家儿。然而那些做官的,无论是小官还是大官,到头来终究还是为了一个钱,因黄白之物抄家砍头的不计其数。” “那么我省去读书入仕,直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挣钱,又有何错?怎么就贱了呢?” 陆沉风扯了下唇:“周老板自然没错,错的是商人重利无信,错的是官场腐败黑暗。” 周云裕讥笑道:“我们讲究‘中庸之道’,把这个‘中’字吃得透透的。走前面被打,走后面被踩,唯有温吞吞不前不后地走在中间,如此才能□□,才能有活路,才能走得久远。” “我原本只想做点小生意,混口吃的,巴掌大的一小块面饼,被我越扯越大,扯得面盆大。此时身后人人如狼,个个都恨不得从我身上咬去一口肉。” 陆沉风笑着落下一子:“周老板做的可不是小生意啊,你开创了海上商路,贯通南北,横穿东西,前无古人。” 周云裕不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道:“沿海八府三十六州,今天这个总兵来抓倭寇,明天那个知府来捉强盗。我一开始是据理力争的,后来我知道,他们抓的是我手里的银子。” “陆大人,您说说我若想活下去,该如何做?” “是,十年前,大人十八.九岁正意气风发的年纪,周某不耻诬陷了您。可那时周某已无回头之路了。” “倘若二十年前,官场上都是陆大人这般高风亮节的人,周某又岂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陆沉风抿着薄薄的唇,眼神凛冽肃杀。 良久,他冷声开口:“这不是你通敌叛国的理由!” “是。”周云裕低头笑着,指间黑子欲落不落,“乱花迷眼,权欲熏心。这一生,我却不后悔。” 陆沉风站起身,袖间劲风横扫,白子掷落在棋盘上,翻滚着。 “悔与不悔,由不得你。” 从牢房出去,天已黑透。 濛濛月光洒落,雪地昏茫茫一片。 裴炀从关押冯姚的牢房出来,两人迎面对上,彼此都疲惫地扯了下唇。 “棋下完了?”他笑着问。 陆沉风食指抵住额角按了按,摇摇头:“你我低估了周云裕,那是个真正的硬骨头。” 裴炀不屑地冷笑:“再硬的骨头,进了镇抚司诏狱也得软成稀泥。” 陆沉风拍了拍他肩:“交给你了。”擦身而过时,他偏头叮嘱,“今夜留神,万不可大意,冯姚也要看管好,别让他出意外。” “冯姚,呵……”裴炀冷笑,“那才是条真正的毒蛇,前朝的忠臣良将,被他害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们徐家,我们陆家,都是受他迫害。十六年前,他从宫中逃出,被当时的月门门主救了,后来他却杀了月门门主,夺了门主之位。” 陆沉风看着前方,声如凉夜:“这世上从不缺毒蛇,缺的是赤诚之心的捕蛇人。没有冯姚还会有赵姚李姚……你我此番虽是奉命捕蛇,但终究是带了个人恩怨。他日若这样的事与你我不相干了,难保我们还能冒着生死危险去捉一条咬不到你我的毒蛇。” “想那么多做什么?”裴炀手肘一抬,搭在他肩头,“你我的处境,能否活到新的毒蛇出现,尚未可知。” 陆沉风拿开他手臂,转身道:“走了。” 裴炀应道:“嗯,路上小心点。” 陆沉风转回头朝他痞气地撇了下嘴:“回去抱媳妇。” 裴炀垂眸一笑,敛去眼中神色,终究没戳破他,眼看大仇将报,不忍心再往这傻小子心肺上插刀。 姜音仿佛被撕碎了,咬唇忍耐着,眼泪不受控的从眼角流出。 莹亮亮的汗水似水晶珠子般从额上滚落,一颗一颗顺着粉光艳艳的脸颊迤逦而下。 陆沉风看着怀里的人,像饱涨的花骨朵,正欲绽放。 他抱紧她,温柔宠溺地亲吻她眉眼,舐去她眉上汗,吻去她眼下泪。他想做个护花人,将她浇灌得越发莹润娇艳。 “乖乖,我轻轻的……” 他声音哑得发沉,喉里像嵌了炭。 姜音用力抱着他,恨不得将指甲掐入他皮肉,把他掐烂掐出血,最终仍是忍住了,只以指腹上的软肉磨他紧绷的背。 “不,不要轻轻,我要你重重的。”她声音细细的颤抖着,“重重的,才能记得这一刻。” 才能记住你。 风吹动窗前素白软纱,陈旧的月亮时隐时现,零散照进屋,墙上影子随着月光一前一后。 陆沉风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崩扣子般裂一道又一道,他却浑然不觉,血与汗交融,沿着紧实鼓胀的胸膛蜿蜒而下,野与狂交织,令人动容到心颤。 姜音仰头含他喉结,凸起的喉结在她舌尖滚动。 “乖乖,别咬喉。”陆沉风腾出只手拨她头,把她头往下按,“咬你男人这里,往心尖上咬,重重地咬。” 姜音将唇贴了上去,却没用力,轻轻的柔柔的吮他伤口。 她不敢掐他,不敢挠他,也不敢用力咬他,她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月下欢,夜间露。 太阳下消散。 陆沉风听到有人在叫他,不止一人,有李石的声音,还有黎江、苗武…… 他迷蒙着眼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心重重地往下一坠。猛地翻身坐起,他甩了甩头,四周空寂如古刹。 “姜音。”他一出声,嗓音都是哑的。 残阳如血,朔风如刀。 房门拉开,陆沉风没穿外袍,只穿着单薄的素白里衣,站在穿风廊下,一脸痴枉地看着屋外的几人,良久,才哑声问出口:“她呢?” 黎江、苗武和李石,三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全都看着脚下。 裴炀迎上他要空寂凛凛的目光,心有不忍,温声道:“她走了。” 陆沉风握紧拳,脖间青筋绽起:“走了?去哪儿?” 裴炀咳了声,用最温和的语调,说出毫无温度的话。 “去海外,一个叫浡泥国的地方,我们也是才知道的,一刻钟前云欢才来和我说。她说姜姑娘与浡泥国小王子是故交,两人早就定好了今日之约,姜姑娘这一去,此生不会再回来了。” 陆沉风咬紧腮,薄唇轻颤,他一脚踢开旁边的矮凳,眼神阴狠地看着几人。 “她是何时走的!” 他一字一句吼出声,眼中血色翻涌。 黎江道:“午时后,属下刚回驿馆,正好碰见姜姑娘出门。” 陆沉风没对着他们发怒,转身回屋换衣裳,出门吩咐李石:“备马。”他又看向裴炀,“你先带人回京。” 裴炀犹豫片刻,仍是开口劝阻:“阿昭,别追了。圣上急召,朝中又是风云……” 陆沉风抬手打断他:“三哥,你我两家的仇……冯姚已抓,有你在,徐陆两家沉冤昭雪的事定能完成。”他低着头轻笑一声,“自七岁家破人亡后,这二十一年来,我枕戈待旦,刀头舔血,从没为自己活过,眼看而立将至,我想……” 李石把马牵到他跟前:“大人,您快去吧,一定能追上姜姑娘的。” 裴炀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有些事,总是要试了才不悔。 陆沉风翻身上马,逆着凛风,快马向南追去。 夕阳在身后坠落,星月披身,手中缰绳抖似光影。 姜音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起床洗漱完,吃过午饭走的,一路南下,急一阵缓一阵地打马前行,行驶了一夜,心跳也是紧一下慢一下,跳得仿若病弱膏肓。 她偶尔回头看一眼,望着身后霜白荒芜的路,心像是遗落在了那间月下小屋,空落落的,只带了个冰冷的壳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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