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风刷一下睁开了眼,血红的眼中噙着泪,像熊熊燃烧着的火海。 他看着夜空中炸开的烟火,眼泪从眼角滑落。 二十七天。 那艘船沉海到今日整整二十七天。 他在得知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东海,不惜违背圣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调用沿海各府锦衣卫找她,找了三天三夜,周边小岛都找遍了,甚至买了水手下到海中去找。 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找到。 圣旨急催,他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一路狂奔,他不敢停,甚至都不敢闭眼休息,一闭眼便是血一样的火海。 朝中之事尘埃落定后,他就一直在府里没出去,连锦衣卫衙门都没去。 回京后,他仍派了人在找她,还是没有她的消息,音信全无。 二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仿佛一直在烧,烧到了现在,烧进了他心里,连魂带人烧得粉碎。 见他满脸倦怠,眼中毫无生气,裴炀不由得再次叹气。 “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她若知道了,也定会心疼。” 陆沉风闭了闭眼,青黑的眼窝下一滴水珠滚动。 裴炀倒了碗酒递给他:“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圣上赏的屠苏酒,来一碗除旧祛寒。” 陆沉风接过酒碗,仰着头往嘴里灌,喝完他也不起身,仍躺在摇椅中,手拿着空碗,眼神空洞地看着夜空。 裴炀叹道:“二十一年了,你我总算是给他们洗清了冤情。”他又问,“将来有何打算?” 陆沉风直起身,抹了把脸,反问道:“你呢?” 裴炀放下酒碗,站起身背着两手道:“回军中,重振陆家军。”他转脸看向陆沉风,“你跟我一起去不?” 陆沉风两手撑住膝盖,低着头摇了摇,声音沙哑清冽:“我就不去了。” 锦衣卫统领,哪里是他想走就能走的? 裴炀拍了拍他肩:“年后你便二十九了,姑父姑姑已不在,我虚长你半岁,虽是你表兄,但也算是你兄长。离京前,我会找人替你寻摸一门亲事,亲眼看着你成家后再走。” 陆沉风低着头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落泪。 舌尖重重地抵了下牙,他哑声道:“我的事,三哥就不用操心了。” 裴炀道:“你们徐家总要有后。” 陆沉风抬起头,红着眼看他,声音低冷:“我不需要有后。” 裴炀皱了下眉,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陆沉风没说话,继续躺在椅子上,迷离着眼看天。 “阿音幼时比同龄人都要高,比我都高出半个头。冯姚见她长得太快,怕她长得过高影响轻功,就让她服下了抑制生长的药,那药是鬼医炼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有何害处。服了药,她果然长得慢了下来,十岁后,她还没我高。” “到了十三四岁,同龄的姑娘都来了葵水,她却没来。后外出执行任务时,她便自己偷偷吃药调理,大概两年前,她快满十七岁时,才来了葵水。大夫说,她的身体已被药物所伤,这一生无法再孕育子嗣。” “可能,可能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原因。阿音,她是真的爱上你了,才不忍伤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他可以没有子嗣,也不需要有子嗣,但他不能没有她。 “是不是云欢和你说了什么?”裴炀皱眉问。 陆沉风摆了下手:“你回去吧。” 裴炀气得骂了声粗话,他向来温雅,难得失风度。 “陆沉风你若不想活了,现在就拔刀抹脖子。若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 黎江和苗武等人带着酒肉糕饼在门口踌躇不前,听着院内裴炀的吼声,几人对视一眼,苗武被他们推了一把,冷不丁跌向前,发出响声。 “大……大人,我们来与你一同守岁。” 裴炀道:“进来,都进来。” 十几人蜂拥而入。 苗武放下酒肉,看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小心问道:“大……大人,还有两个时辰便是新的一年了,这些枯枝树叶,可要在新岁前扫去?” 陆沉风没说话,裴炀替他出声:“不用扫,你们去烧几个火盆,再搬张大桌子出来,今夜我们在院中守岁。” 桌椅板凳摆好,酒肉也摆了大半桌子。 十几个千户总旗,倒酒的倒酒,分肉的分肉。 苗武从酱肘子上切下一大块带筋的肉,装在盘里递给陆沉风。 黎江倒了温热的酒,放到陆沉风跟前。 热热闹闹的一顿岁宴,也算完成了。 “大人,大人。” 门口暗卫匆匆来报。 “大人,有姜姑娘的消息了。”
第052章 律回春渐, 新元肇启,烟火照夜白。 一簇簇烟火在天空绽开,点亮夜空, 也照得海面亮似泼银。 姜音坐在渔船上,单手支颐看着天,在烟火绽开的瞬间,对着京城方向轻声祈愿。 “愿陆大人长命富贵, 仕途顺遂。” “姜姑娘。” 她话音刚落,从船舱内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短袄的年轻妇人。 那日海船被轰击, 她毫无防备下被炮火所伤,船破, 她落入水中, 后来不知被谁打晕了,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位年轻妇人。 妇人叫念娣, 她男人叫王顺喜。 两口子都是疍家人, 以船为家,以水为生,常年不离海。 夫妻二人本有个女儿, 去年夏一场海啸, 不仅夺走了他们三岁大的女儿, 王家父母也一同被卷入海中。 而念娣唯一的弟弟,在三年前出海捕鱼时撞上倭寇, 被倭寇砍杀。 如今就剩他们两人一船,与海浪为生。 “姜姑娘。”念娣笑着问,“除夜饭是在里头吃, 还是在外头?” 姜音赶忙站起身,笑得温柔乖甜:“我都可以, 大嫂看在哪里方便?” 王顺喜从船舱出来,笑容憨厚:“今夜外头灯火亮堂,不如就在外头吃吧。” 他说着话朝念娣使眼色。 因为他看出了姜音很喜欢烟火,所以才说要在外面吃。 念娣连连应道:“好好好,我这就把饭菜端出来。” 姜音跟去帮忙,她走到年轻男子身旁,点了点头:“多谢王大哥。” 她知道王顺喜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才说在外面吃饭。 小小的一张梨木方桌,摆着几样疍家独有的除夜饭。 油螺猪肚汤、鱼丸粗面、咸鱼煲、渔民糕、马鲛鱼饼,都是以海鱼为主的吃食。 姜音双手捧住粗瓷碗,笑得眯起眼,对王顺喜两口子道:“岁末将至,新岁伊始。愿大哥大嫂身强体健,此后余生再无风浪。” 两夫妻也端起碗,王顺喜笑着道:“也愿姑娘岁岁康健,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姜音笑着看了眼京城方向,轻快地应道:“借王大哥吉言,但愿能早日遇到他。” 念娣抿嘴一笑,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 姜音没否认,也没承认,只低头笑了下。 念娣又道:“是京里人吗?” 姜音点了下头:“嗯。” 念娣再问:“定亲了吗?” 姜音摇头笑笑:“没有。” 念娣还想再问,王顺喜打断她:“吃饭吃饭,菜都快凉了。” 团团锦簇的烟火照亮深冬寒夜,照出船上人家,也照出热腾腾的一桌饭菜。 吃完饭,王顺喜和念娣下了船到海边放灯。 天灯晃晃荡荡飞上夜空、飞过大海,忽然一股寒风刮过,眼看着天灯即将坠落海中。 姜音踩着船舷跃纵身一跃,手心向上托住天灯,暗自运气把天灯送得更高。 当她旋身落回船中时,王顺喜夫妇二人双双呆愣住,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姑、姑娘你……”王顺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想问,是怎么一下蹿那么高的。 姜音笑道:“大哥大嫂莫怕,我虽是江湖人,会点轻身的功夫,但并非恶人,绝不会伤害你们。”见两人仍旧一脸呆愣,她拱手抱拳,“救命之恩无以相报,姜音来日再还。”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哎哎,姜姑娘……”念娣慌忙拉住她,“姑娘误会了,我们并非是要赶你走,只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一下蹿那么高……” 王顺喜也来拉她:“是我们不好,没见识,姑娘走南闯北眼界广,可别跟我们一般计较。” 姜音眼中一热,别开身道:“是我不好,贸然出手吓到大哥大嫂了。” 念娣拉着她坐下:“嗐,什么吓到不吓到。要说被吓到,也是我们胆子小没见识才被吓到,活该被吓。再说了,你也是看我们点的天灯下坠,为了帮我们稳住天灯,才使出轻身功夫,并非故意炫耀功夫吓唬我们。” 王顺喜问道:“姑娘可要点一盏灯?” 姜音抬头看着天上一盏盏升起的天灯,眼眶渐红。 她当日落水头撞到礁石,醒来便恢复了六岁前的记忆,记起了父母,记起了两位兄长,记起了曾在柳家的一些事,尤其记起了城外那场刺杀。 那夜她穿上太子的衣裳,扮成太子的模样,坐进太子的銮驾内,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中被刺客追赶至悬崖边,最后马车滚入悬崖…… 正因为恢复了完整的记忆,她才越发感受到陆沉风对她的好。 城楼上为她放烟火,为她点天灯,以命相护。 “夫人今年十九岁,为夫便为你放十九盏天灯。此后每一年,都为你放一盏天灯,直到你九十一岁。” “为什么是九十一岁?” “为夫比音音大九岁,我死了,谁来照顾你。” 相约百年。 他们相差九岁。 他百岁,她九十一岁。 天灯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红红亮亮的天灯化作星点布满夜空,都是疍家渔民放的。 疍家人无一片瓦、无一寸地,终年生活在海上,船就是他们的家。 每年岁夜,他们都会点天灯,祈愿新的一年风平浪静,祈愿家人身体康健。 姜音看着漫天的天灯,眼眶也被灯火照红。 她在落水时脑海里闪过与陆沉风相处的一幕幕画面,那一刻,她才彻底认清自己的心,远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拿得起放得下。 与陆沉风相处时,她时刻都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哪怕行床笫之欢,她也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与克制,到头来,却还是深陷其中。 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陆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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