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积雪堆砌在石阶上, 被踏至脏黑细碎, 颇为湿滑。谢殊脱下身上的狐裘将她团住, 屈指紧扣住轻搭在手心的皓腕, 只身行进靠前方一尺多丈量的间距替她开路。 孟清禾掌心温热,跟随着谢殊的步伐,踏在他所留下的足印上。 宋轩立于廊下面色难堪,见一对璧人双双登车回府,自己毫无任何插足的借口余地。他抬头看了眼惨白的天色,呼啸的冷风在耳际打了个圈, 卷了些廊檐上的冰粒子下来, 落入领口后又是一片寒彻透骨。 唉, 罢了, 自己多费些周折另想办法回相府吧! 谢家门第高冉, 在一众官宦世家中自侍清流, 以往府内鲜有豢养门客的秉惯。宋轩自知仅凭一己浅薄才学, 能得谢相眼中青睐实非易事,更何况谢氏族中子弟大多品貌不俗,有入翰林数月而直入朝堂为官者亦不在少数。 “宋大人,后宅是非沾身,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沈尧安手执拂尘提点道,视线紧随着那辆踏雪疾驰的轩车,并未落在宋轩身上。 “沈大监此言何意?” 宋轩拱手作揖,小声询问道。 对面男人身量高挑,一袭飞鱼纹宦服平褶合身,棱角分明。倏尔转头,他眸色复杂的扫过宋轩,欲言又止,终是一撩襕袍下摆,跨步上了鞍马,领了一众宦人朝着与鸾铃轩车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徒留宋轩站在原地不明所以,思及孟清禾方才所言,什么肖似旧识云云更是听得他一头雾水。 “宋大人,我家公子与夫人今日要去城郊的汤泉庄子上小住一晚,特地嘱咐我驾了来时的轩车送您回府。” 车夫远远的叫嚷着,忙将轩车赶至大门前,搬下脚凳来请了宋轩上去。 只他方挑开幕离进去,里头冷冰冰的,不似来时炭火烧的暖和,甚至连存放炭火的宣櫊都一并移去了。 宋轩只得畏着身子爬到卧榻上卷了被衾往身上裹,都道世态炎凉,连相府的奴仆们一个个都看人下饭,心中不免又升腾起一阵哀怨菲薄。 *** 鸾铃轩车内,炉香袅袅。 孟清禾拥着锦被半躺在谢殊怀中,膝面上煨着一只暖炉,两人挨的极近,清浅呼吸下喷薄而出的白汽萦绕身侧,宣櫊内的银丝炭,间或发出一两声微不可察的脆响。 男人伸手替她理了理裙摆处的褶痕,待到行至腰间,动作一顿,旋即摸下一处硌手的硬铁块,扯过挂系着的流苏拿至跟前,谢殊瞳孔骤然紧缩。 “黑羽令怎么会在你这里?” 孟清禾悠然枕靠着谢殊的长臂,款款抬眸,羽睫卷翘,对他的疑惑不甚在意。 “近几日来回在皇城间奔波,我身子疲乏的很,莫要让旁的不起眼的杂事,扰了你我夫妻间的雅致才是。” 女子嗓音细弱游丝、低回轻柔,眼皮半耷微拢,孟清禾掀起那抹沉重感,淡看了谢殊一眼,一把夺过那块周身乌黑、四边嵌红的玄铁令牌,重重掷向车厢一隅。 因着重物相抨声响极大,车外的沛文和拢枝忍不住将加厚的幕离拂开一道缝隙,偷瞥了眼里头的情形,还未瞧出些许端倪,二人就被男人暗眸中的寒意逼得讪讪,只得心虚地回过头去。 孟清禾被这一阵闹腾彻底搅没了困意,一旁的谢殊脸色极沉,黑湛的眸光一瞬不动的停驻在那块掉落边角的黑羽令上。 “难道妾身在夫君眼中,尚不如一块死物?” 她侧身捧过男人的脸,逼迫着他调转视线看向自己。女人眸光灼灼,贝齿轻啮住薄唇,撕咬下一股血腥气弥漫鼻间。 谢殊褪下厚重的冬衣置于榻下的方凳上,仰头含住她的柔软瓣唇,孟清禾轻瞬了瞬目,向里侧给他挪开些位置,触手温热,并不似往常寒玉般的冷沁。 “瑜娘,你不该承下圣上这道旨意的。” 男人倏尔垂眸语态肃然,端王回京在即,孟清禾执黑羽令得以调动禁军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清砚,今日我们只谈风月。” 如今朝局势不稳,世家大族、傅曜旧部各个堪称棘手,傅翊手下能用之人并不多,容景衍虽是借故称病家中,不问朝政,但人早已秘密出了京都,亲身前往边关调动守军护端王入京。 大局初定,任由谍司的人再多耳目通天,亦不可能如此之快的觉察到自己已入危局。 孟清禾眸中闪过一抹暗色,盈盈水眸下的青黛愈发浓重了些。 冷白的指节拂过白细的脖颈,顺着那精致的锁骨徐徐向下,每一寸柔白都沾惹上他的气息,时至今日,早已没有再和孟清禾逢场作戏下去的理由,可不知为何,谢殊的就像是淬了瘾般的难以抽身。 谢殊将目光缓缓从黑羽令上移开,重新落在皓如凝脂的柔肌上,心下顿时翻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他这盘棋下得见微知著,如今已成收官之势,蛰伏与否早已无关紧要。 “瑜娘,我应你便是。” 温热的胸膛自背后慢慢倾覆过来,孟清禾耳畔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不似从前那般刻意压制,反倒低沉浑厚,诱她沉湎。 她双瞳剪水,映出千般波澜,缓缓阖起眼睑,指尖摩挲着他袖缘细密的锁边,感受着彼此间骤然升起的温度,孟清禾这般埋头于他的肩窝处,本就沾惹了绯意的娇颜,愈发浮红添艳起来。 紧闭的窗镂下,遮蔽了一层厚厚的帘幕,隔绝在外的寒风凛冽奔涌,间或漏出一丝拂在交颈而卧的两人身上,格外冻人。 “我瞧着那宋公子来府上的时日也不短了,何时与夫君这般交好了,我竟不知?” 孟清禾蜷在谢殊怀里,娇颤着用玉足去蹭他的肱骨,与之交握的指节根处泛出点点细密的湿汗,黏腻温热的紧。 谢殊单手抱着她,幽冽的清芬渗入鼻间,男人薄唇轻抬,俯首凑近她小巧的耳廓处低语道:“瑜娘不若先去问问父亲藏了何种心思?” 他身前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笑,孟清禾自他桎梏中抽出手来抱腹低低地笑着,薄衫下因着挣乱而露出的酥白香肩一颤一颤的,像是听了个市井说书人的笑话一般。 谢颐芸的婚事一直是谢狰衡与姚氏放在心头的大石,自出生以来,身旁的人都同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说‘您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谢颐芸本能地回避着接触傅珵以外的男子,又哪里会拿正眼瞧上一瞧宋轩这个赝品! “夫君说笑话的功夫倒是见长,不若改日寻一块响木,摆个案台在茶楼里举一块大旗说书去罢……” 孟清禾掩唇轻笑,将厚毯拉高至脖颈后,又把脸尽数埋入其中,笑得像个无邪的孩童。 谢殊鬼使神差的寻过她的素手执起,拢在掌心,隐隐感受到其中有一抹温度正在悄然升起。 孟清禾复从中抬起脸来,将他的手背贴上面颊,笑盈盈地望向他:“清砚,我已是许久未曾见你笑过了。” *** 鸾铃声响,轩车疾行,倏尔鞍绳一紧,拉车的两匹棕马前蹄高昂,停在了京郊的一处别庄门口。 沛文放下银鞭,自驾座上一跃而下,大步上前‘笃笃’两声敲响了院落的大门。 少顷,门后才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门栓下钥的声音尤为刺耳,长齿榉木被两个壮汉置于地面后,滚动的声音渐止后,厚重的锁环铜门方才自内向外缓缓打开。 别庄的管事两鬓花白,眉角皱纹深刻,见到沛文先是一阵眼生,随后又在看到交递过来的令牌时,逐渐缓了神色。 “谢宅私邸的庄子,难道还不认得相府的令牌?” 拢枝在一旁等的不耐烦了,蹙眉跳下马车正欲上前理论,但见那管事已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上前恭敬的施了一礼。 “原是公子驾临,小庄自是蓬荜生辉!” 虽已入冬,可老管家仍然是一双单薄的履袜配着木屐,待领了孟清禾与谢殊两位贵主下车入内,前方木屐踏地的嗒嗒声却是极有韵律的徘徊于耳际。 “两位主子,往年都是谢相早早带了夫人亲临此处赏玩的,今年为何……” 老管事将二人引到东厢阁的一间居室,向两侧平推开题了辞画的槅门。 ‘只愿君心似我心,平生不负相思意’ 半旧的槅扇屏风上的字迹狂枭,落笔之势一气呵成,落款处题落下一行小字‘赠予爱妻淑宜’。 淑宜是姚氏的小字,高门主母大多于人前至多保留其姓氏,谢相却为其悉心保留了这样一处胜景,可见外界所传的夫妻伉俪的佳话,非是空穴来风的传言。 这处庄子内的每一间居室的槅扇上,都留下了这样一方亲手绘写下的情诗,大抵旷日时久,槅扇密纸白缎上偶有几处微微泛黄,这般荒唐轻浮的艳事不似出自如今人前板肃严正的谢相之手。 “父亲年轻时,恐是爱极了姚氏的。” 眼前重重高调的陈情方式,倒是为谢狰衡前段时日为护姚氏,毅然辞官归隐的举动多添了几分信服力。 谢殊目不斜视的直入屋内,东阁内窗明几净,玄窗雕栏处得见汤泉处的袅袅热气,融化了围栏山石旁的积雪,细看之下倒是一处不错的景色。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谢殊要开始明晃晃的搞事情了~
第50章 、池漾 管事遣了两个婆子前来东厢简单收拾了一下主居所, 此处久无人居的迹象,案台上却一尘不染,像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安排人前来清扫一番。 “主母近来身子可还安好?老奴本是姚家陪嫁跟过来的仆从, 自小姐待字闺中一直侍奉到现在……” 话毕,老管事欲言又止,转而望向谢殊,叹息之声愈发冗沉。 此处静谧安然远离喧嚣, 又不会过于偏僻, 倒是极为适合颐养天年之用, 谢相的爱屋及乌之心可见一斑。 自姚氏失了嫡子后, 身体愈发羸弱,夫妻二人遍寻名医亦是无济于事。时日一长, 族中长辈难免心生不满, 又以谢家主母之责任为由, 逼着姚氏给谢铮衡纳了两房妾室。 “小姐她也是可怜人, 自与谢大人生了隔阂后,时常闷闷不乐,更是一心系在嫡女身上,老奴已是许久不曾见她展颜欢笑过了。” 孟清禾指尖挑着袖缘的动作一顿,思及姚氏自上回在法华寺受了惊吓后,整个人便神识不清、行迹疯迷, 在主院闭门不出已近月余。 谢相只对外宣称夫人染疾需得卧床静养, 其余种种皆是一应瞒下, 想是存了遮掩的心思, 半点风声都未曾从府内流露出去, 以便日后全了姚氏的颜面。 “心病尚需心药医治, 管事不必过于忧心。” 谢殊端起竹案上的茶盏, 贴近唇侧轻呡了一小口,香醇甘甜的牛乳茶沁入舌尖,甜腻溢出嗓子口,娇黏在唇齿间的磋磨劲儿不由令他眉心微蹙。 “主母从前嗜甜,牛乳茶中额外加了些蜂蜜和蔗水,会格外粘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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