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轩这几日不在府中,没人前来南苑叨扰,谢颐芸倒是久违的前来拜访了一番。 前几日谢太后宣诏她入宫,提及她的婚事,言语中多是流露出对谢狰衡招婿行为的不赞。 谢颐芸性子孤傲,与姚氏如出一辙,谢太后见她执拗于亲子傅珵大有终身不嫁的意思,心绪更为复杂,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便让嬷嬷搜罗了一些才华横溢的世家公子画像令她带回去细细品看,又好言相劝了一番,嘱咐若有中意者即刻得以赐婚。 谢殊前脚刚踏入南苑,沛文就匆匆端了茶水前往了厅室,拢枝并不待见这位相府里娇生惯养的嫡出小姐,嘴上叼了片叶子,立在门外躲懒,将伺候人的活计尽数丢给了沛文。 “何人在内?” 男人云靴止于拢枝面前,宋轩不在府内,平日里来南苑拜访的客人更是少之又少。孟清禾不在府中,拢枝近几日埋头摆弄院内种植的药材,今日她心情尚且不错难得回应了一两句谢殊的话。 “是西厢浮曲阁的嫡小姐,说是有要事与兄长商议。” 谢颐芸平日里与谢殊并无过多交集,自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谢狰衡捧在心尖上的明珠,同他们这些庶出子女不同,谢相对嫡女的偏爱在整个兆京人尽皆知。 谢颐芸尚在开蒙时,谢相就曾不畏人言的给谢颐芸请了外头大儒到府邸为师,所教授的也并非《女戒》一类拘住女子的死书,而是《四书》《论语》等开卷明益的教典。 再稍大一些年岁,由先帝做主为其与太子傅珵定下婚约,时常被谢太后接入宫中小主,曾经一度也是名门贵女中难以企及的存在。 “兄长,还请兄长领我见上端王一面。” 谢殊甫一入屋内,扑鼻而来的并不是平日里熟悉的兰香,而是浓烈的清梅凛,他下意识的蹙起眉心后退两步,只在靠近门前的玫瑰椅上落座。 红梅傲雪姿韵犹存,风骨不减高风亮节。谢颐芸喜梅,出门必会携铜炉引梅香环绕身侧。久而久之,原本清冽的雅致香气,倒被她添得浓郁熏人。 “嫡妹说笑,端王如今远在凉州,可不在京城。” 谢殊淡然开口,神色疲惫,不欲与之多言。 眼下谢狰衡即将携姚氏离京,本想带着她避开纷扰一同离去,可谢颐芸执意要留在相府等傅珵回京,她心坚定,为此事已然在府邸闹了将近一月,没想到今日竟公然踏足到了南苑。 “难道我堂堂谢家嫡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的农妇?” 谢颐芸望向谢殊的眸光癫狂,今日沈尧安宣旨临别前,与谢殊所言云云,她遣人打听得一清二楚。 既然父亲已然辞官,在朝中没了谏言之地,那只要谢殊开口帮她向新帝傅翊讨一卷嫁与端王的赐婚圣旨,太后姑母亦没有余地再开口强求她另嫁他人。 谢殊单手支颐,撑了半截小臂在玫瑰椅背上,修长的指节轻拢眉心,双目紧闭,看上去尤为不耐。若是孟清禾今日在府内,大抵压根不会放这么一朵天真的娇丽富贵花踏入南苑半步。 绫华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女人,可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农妇这般简单。寻常农妇救人,一石金银便足以将其远远打发离开,这方又是以身相许,又是寻死腻活的拿捏手段,桩桩件件就差直接挑明了是冲着这位太子殿下去的。 这样一个被□□的手段出众,擅风情秉月貌的女人,又哪里是一个娇气的官家小姐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思及此,谢殊揉了揉被这股梅香熏的发昏的额角,没有正面接下她的话。 “端王上月喜获麟儿,太后未将这事告知你吧。那农妇也并非是单纯的农家女出生,乃是辅国将军府池靖安早年遭歹人掉换身份的幼妹。” 温润的男音方落,主位上女子的脸色几近扭曲,眸中忿恨更是溢于言表,她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京中万人艳羡的谢相嫡女,哪里受过这种颜面尽失的败北,当下云袖一挥,扫落了仆母立在南苑小案上的香炉。 “父亲他们瞒着你也是怕你难过,太后前几日得知此事大喜过望,还特地嘱了嫣然操办了宫宴庆贺,说是不日便会接他们母子上京小住。” 谢殊缓缓起身,唤了仆从进来收拾洒了一地的香屑,毫不在意谢颐芸此刻咬牙切齿的脸色,谢氏嫡女的高傲一旦被踏碎,毫无遮掩的真相往往最是伤人,他这位嫡妹应提早适应才是。 他羽睫微垂,掩去眼底暗芒凌厉,倏尔思及亲妹病故当晚,自己和母亲抱着她一寸一寸冰凉下的身体,从京郊别院一路狂奔赶至府里来寻谢狰衡。 那会儿他们是难上大雅之堂的外室,紧闭的铜环大门任由他撕心裂肺的嘶吼,却并无半点打开的迹象。夜空巨大的烟花绽放声掩去了他们母子微小孱弱的乞求呼救,那一日是谢颐芸的生辰,亦是谢殊亲妹的死忌。 正是那一日后,他母亲系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心,彻底死了。 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女又如何,不过是被人呵护捧在掌心的花骨朵儿罢了,娇花易逝,失去了往日的庇护,更是经不得一丝风吹雨打。 拢枝捏鼻而入,颇为不解的看了一眼含泪跑出门口的这位稀客嫡小姐,她常日浸在药材中,对气味十分敏感,迎面而来的梅香,虽不说浓烈,可在拢枝嗅来却需要忍着强烈的腹内翻腾感。 “这屋内的味道得是要散一散的,我家主子不喜这种味道。” 拢枝神情夸张,她守在门口可是把这对感情淡漠的嫡兄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谢殊行调虽说温润有礼,只是将事情如实相告,可不知为何,拢枝隐隐之中总有一种这位娇生惯养的嫡小姐被狠狠欺负了的错觉。 “换了吧,我也不喜!” 谢殊料袍起身给她腾地前往外间,眸光落在那个因打翻被拉下的铜炉上,思绪不禁飘远。 他的胞妹自幼体弱,从前在利州他们跟着母亲过活时,他们就因为没有父亲而时常遭受邻里的冷眼非议,加之母亲又是歌姬出身,那些留宿的恩客有时甚至会带着猥腻的眸光扫向胞妹。 因天灾逃难如今后的母子三人十分落魄,以至于寻到谢府门前时,那些家丁仆从甚至将他们看作乞丐。 胞妹病重却依旧心心念念的想要见到父亲,一路跋山涉水虽是艰难,却是在他耳畔断断续续说了一路自己对那个男人的种种期待。 母子三人作为外室被安置京郊别苑后,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胞妹的病情日益加重,前来看诊的大夫束手无策,说是只能去请宫里的御医。 他们想法设法将为数不多的钱财交由府内的管事,劳烦他一次又一次的给谢狰衡递话,可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直至胞妹的身子彻底凉透的那一刻,都没有能唤上一声‘父亲’的机会,她死后更是被埋于京郊,连迁入谢家的资格都没有,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胞妹面前正式出现过一回。 谢殊立于药圃之前,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苍白憔悴,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稚脸。 “哥哥,今天我们瞧见爹爹了,他虽然没有当众认下我们,但过些日子一定能见到他的!我们再也不会被别人说是没爹的孩子了!” “哥哥,都三个月了爹爹怎么还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还是我的身体不好,怕我拖累…” “哥哥,我好难受,好冷,好困,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明年爹爹陪着我们过了一个生辰,还有很多好吃的糕点和好看的新衣裳,还放了烟花……” “……” 谢殊耳侧隐隐回响起了一阵天真的童音,眼底的那抹晦暗逐步加剧,掌心蓄力将平整的襕袍握出了深深的皱痕。 第二年,他被谢狰衡领回府中,在族中长辈的迫使下,承了嫡子之名。 按照族内规戒,那个他作为嫡子的生辰是府邸的门面,需得好生重视,因而谢狰衡替他办了一场风光的生辰宴,宴上的糕点很可口、新做的衣裳也比之前的粗布更舒适合身,自然还有入夜后的一场庆贺的烟花! 只胞妹曾经的期待,终究是属在了另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同情谢殊,他自幼生长艰难,所有的情感早就随着胞妹的去世一并埋葬,是个坏人,也是个可怜人~ 今日份的更新!
第52章 、离京 相府正院褚玉堂内的陈设一一被搬上马车, 府内仆从也跟着谢狰衡扶了姚氏上了马车。 谢颐芸立在西厢浮曲阁的凭栏处向大门口望去,将正门外头的喧嚣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不多时,一直在主院侍奉的李嬷嬷提着包袱又上来问询了一番:“小姐可是打定主意留在兆京, 不随老爷夫人去幽州?” 嬷嬷神色颤颤的低下头,时不时望上一眼谢颐芸的脸色,谢相这段时日一门心思放在姚氏身上,也仅是在小姐的婚事上费了一点功夫。 “我去幽州作甚, 傅珵哥哥回来看不到我, 会着急的。” 谢颐芸双眼空洞, 动作滞缓, 语调颇为怪异,像是一尊被抽取了生气的瓷偶。 浮曲阁里的仆从各个低头不敢应声, 生怕主院的人看出端倪, 实则早在两日前, 小姐从南苑回来后, 行为举止就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李嬷嬷低头叹了一口气,复又望了望外头十几辆套好的鞍马,大抵是下定决心此生不再踏足兆京了,她心下一时感慨万千,正欲再规劝小姐一番,但见槅门处出现一道人影, 乍一看竟是是谢相。 “颐芸, 你当真不愿同父亲和母亲离开么?” 谢狰衡已是褪下了那一身常年着身, 象征着权势的大红官袍, 今日换了身深青常服, 如同京城内的普通富户一般。 岁月在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身上本留不下多少痕迹, 只这些日子忙于替姚氏治疾, 两鬓斑白了些许星点。 “父亲和姑母又为何要瞒着女儿傅珵哥哥在凉州的种种!” 谢颐芸眼底划过一丝自嘲的清明,事到如今,若非谢氏族人从中调衡,她俨然成了整个兆京的笑话。 谢狰衡面露难色,昔日永昌侯夫妇双双遇难,单留下三个儿女便撒手人寰,池靖安与池淮逸两兄弟与绫华公主自幼&交好,后两兄弟前往边疆平乱有功,被先帝亲封为辅国将军。 昔日救下端王的农女是辅国将军幼妹一事孰真孰假还有待求证,谢太后担心绫华偷梁换柱暗中行事,故而已私下派人前往凉州调查。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农妇既已生下傅珵长子,无论是何身份,终会在他身侧有一席之地。” 谢狰衡立在廊下,眉目间已不似昔日意气风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疲态,兆京是天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既他傅翊有心帝位江山,拿去便是了。 “可原本女儿亦是想陪着他去凉州的,只母亲与您不肯,硬逼着女儿去了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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