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禾赤足踏在櫊扇内寝的软毯上,拿起绣墩上的针线匣一阵翻找,取出细线与一柄小银剪,刃尖贴合着榻上另一侧谢殊的不常用的软枕细缝,挑开密合的压线针脚,直至开出一个足以容纳这册遗诏的口子来。 她又取了部分细棉来塞入其中,整妥一番后将其完全掩纳好,放归于原处。 孤枕难眠的滋味抵不过笼在心头的沉沉愁思,她眼尾泛重支撑着额头的藕臂渐感无力,困意袭来,幔帐中央的梭灯晃着她眼酸,子时刚过不久,更漏声点点余韵扰了人初始那点的睡意,在一阵翻来覆去的腾挪后,便再难以入眠了。 天迹初晓,点点银星子纷纷坠入白日的晴空之下。孟清禾顶着眼底乌黛自榻上起身,头上泛起点点晕眩,沉重感尚未全然褪去,只勉强保持了一丝眼底的清明。 她昨夜辗转难眠,拂晓时才微微有了一丝困意,还不待她沉入酣梦,槅门外沉重的云靴声在近侧响起,玄锁挂靠,锁芯松卸的声响清脆利落,隔了老远都能清晰的落在孟清禾耳畔。 “瑜娘,你随我一道入宫,劝傅翊交出遗诏,我可以留他一命。” 男人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下颌轻抵在她的肩窝,云袖羽纱贴的极近,修长的指节摩挲着孟清禾的尖尖下巴,从喉骨一直轻抚至瓣唇。 孟清禾迷迷糊糊的任由他作弄着,乌发同他胸前的暗扣绞在一起难解难分,只享受了片刻亲昵,谢殊便自榻上起身,取了春凳上的披帛替她拢在了肩侧。 屋内未燃炭火,清冷异常,孟清禾倏然离开了热源,手背一凉旋即缩进了褥中。她近段时日在谢殊身边倒是被养的娇气了不少,明明以前即便畏寒亦没有这般矫情的。 “怎么了?” 见榻上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谢殊步伐一顿,视线随之落了下来,却见孟清禾整个人都缩在锦被之中,单露出一个清丽的小脑袋来,双眸微阖着,昏昏欲睡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今日的孟清禾比以往倦怠了几分,容景衍率领大军驻扎在城外,皇城内帷宛若空壳,易主不过举手之间的事。 眼下他要做的是肃清朝臣世家手中的权力,否则即便傅珵坐上帝位,所面临的境况亦不会比现在傅翊掌权好上多少。 “你们男人间的事情,竟纡尊来劳烦我一个后宅妇人,谢殊若你真想要遗诏,应当是不难的!” 孟清禾语调慵懒,指尖悄然拂过男人往日并不大用的软枕,由得他去寻便是了,自己讨来的苦头,又岂能怨得了旁人? 绣着牡丹纹路的绯红绣袄系带自男人指尖滑过,并蒂花开的图样垂落在男人云靴底部,谢殊眉眼间的目光如炬,好似想要从他散漫的神情中窥探出些什么。 “瑜娘,你我现在已是夫妻,即便日后位极人臣,我亦无休妻或纳妾的打算!” 谢殊一向不近女色,若非早两年自己顺水推舟借着嫡母冯氏的算计,害得他初泄了元阳,恐他至今都未曾有功夫分神于世俗琐事,去品尝那男欢女爱的滋味。 “那是你用惯了我这副身子罢了,清砚,你可知昔日我母亲被幽禁元和殿的那段日子,你待我可比那庙里的神佛更是清冷。” 身上不染一丝烟火气的谢殊,脸上从不会有多余的表情,他望向自己的神情只如死水一般浩无波澜。自二人成婚后,孟清禾又迫着他沉沦情海,时日渐长,食得其中情趣的他竟也对自己生出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情愫来。 “清砚,若要你为了我保住我阿弟的江山,你可愿意?” 下人重新在屋内添置了银丝炭,四下的香炉皆已撤去,他们周边的温度,很快又变得温暖起来。 谢殊静默了一阵,起身行至博物架旁的玫瑰椅坐下,内心暗自嘲讽这女人的异想天开,可终究没如很久之前在宁远侯府那般不留情面的直接说出口来。 今日谢殊前脚刚踏入府邸不过半刻,那方谢颐芸便携着赐婚的圣旨匆匆前来,与自己商议筹办喜礼的种种琐事。 宋轩即是傅珵这事,他隐藏的很好,谢颐芸这一闹下来,倒是将他逼到了一个两难的处境之中。 依照傅珵的性子,要他顶着‘宋轩’的身份娶了谢嫣然堪比登天,哪怕仅是走个过场的拜堂都会令其心生抵触,甚至当场愤然离去。 “瑜娘,篡改皇室遗诏乃是重罪,不可乱了国之根基。” 谢殊今日邀孟清禾入宫,本就存了让她规劝傅翊的心思,先使软刀子为礼,能奏效自然止了兵戈之扰,反之也算得他顾念着一点夫妻之情,给了他们姐弟一条得以保全的退路。 面对男人如夫子一般的斥责说教,孟清禾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戏言一样,噗嗤一笑,折身颤着心肝才稍稍缕顺了气息。 “谢殊,你自小习的是制衡之道,怎地不过入了太学做了两日夫子倒训起我来了?大燕之主现下仍是我阿弟,你联合容景衍兵临城下又如何,找不到先帝遗诏便是违逆天意的谋朝篡位,镇守八方的诸侯群起而攻之,你们又有多少胜算?” 女人的掌面仍旧停留在另一侧的软枕上来回轻抚,她神情居傲,望向谢殊的水眸中亦没有一丝惧意。 谢殊来南苑之前便对孟清禾的态度有所预料,既是如此,那多说无益,只继续关着她就是了。 正在谢殊欲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孟清禾眸光一凛,骤然发现了男人腰间配悬着的黑羽令。方才她倚在榻上视线有碍,加之谢殊腰侧还挂有其他香囊、佩玉一类,繁冗的流苏络子层层掩着了这块本该在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令符。 “你把窕枝怎么了?” 谢殊腕间一紧,随之原本平和戏谑的女声,一瞬冰冷生寒的在耳侧响起。 原来她还是会在意底下人的死活,到底是个女人,不该有的软肋倒是暴露的急切。 那日,是孟清禾亲手将黑羽令交付于窕枝手上,命她遣派禁军前往各要塞驻守,如此看来,她猜的不错,禁军成了叛军,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区区谍司毫无抵抗之力。 “瑜娘,她还活着,你不必过于忧心,今日路过东市,恰遇着做糕点的贩子,顺手用荷叶包了两块,你看……” 谢殊不懂如何安抚女人,刚从袖中小心翼翼提出那扎细绳包裹好的槐花糕,就被孟清禾一把扫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领口被狠狠揪紧,涂染豆蔻的指甲深深掐入男人的血肉,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他‘你把窕枝怎么了?’ 她眼尾逐渐染上绯红怒意,瞳孔眼白处的血丝四散分离,好似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 谢殊强按着她几近疯狂的动作,整个后背被她推至博物架壁栏处,架上陈列的旧物被推搡的哗哗作响,摇摇欲坠……
第62章 、听戏 谢府后|庭曲廊近来搭了个戏台, 老管事得了谢殊吩咐自外乡请了戏班过来登台唱目。目谱子摆在松木小几上,由南露搁在孟清禾面前一卷一卷的拨手翻着。 孟清禾坐在圈椅上愣愣出神片刻,只听得耳边厚帛落页声哗哗作响, 一个字也未曾看了进去。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婉转的腔调裹着长长的拂袖一尽抛出,在腾空旋了一个圈子又落回到了那旦角儿的手中。 南露拱身立于一众婆子旁侧,就这么凭力举着薄薄一纸卷页,腕间泛了酸子, 都未曾见这位府上正儿八经的少夫人, 开金口点出个什么剧目篇折。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另一位青衣身段窈窕、唱功稍显,乌眉襕白戏服之上的银锭头面熠熠生辉, 浮云流转, 天光微移, 明晃晃的照的人不大睁得开眼。 自那日两人在南苑内帷大闹过一场后, 孟清禾被拘着的地儿扩至整个谢府,他不再用那方寸香阁之地关着她,而是则了另一提更为精致的邸笼。 南露也由容府调遣过来,安插在她身侧从旁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谢殊恍若忽然转了性子,在府中添置了众多花鸟风月赏玩之物,今日甚至专门请了戏班子来, 为她解闷儿。 “这目《锁麟囊》唱的不错, 继续再来一回。” 廊檐下积雪消融, 无风的晴日里, 滴滴答答的溅落在地上, 褪去了冬日里的大半清寒凉意。 孟清禾裹了软毯在膝上, 不远处婆子架了一列櫊扇替她挡风, 底下的炉子里煨着热茶,三丈高的红台上,青衣挽着花旦将要下场,又被那管事婆子喊住,朝班主递了话去“这一目再唱一回,不必重新点妆了!” 那班主直愣愣的傻了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那头顶青羽点翠的小花旦,嘤嘤呀呀、泪眼婆娑,戏服裙裾内的小腿巍巍打颤,万般不愿的姿态溢于言表。 府内婆子凶悍,最是见不得这般伶人媚宠的模样,厉声淬声道“班主尽管安排便是,如今嫡公子承了老爷的官职衣钵,少不得你们的那点银钱!” “赵妈妈,这幕剧都已经唱了三回了,半日光景耗下来,半刻躲懒的间隙都没有,姐儿们的身子恐是吃不消的……” 班主心下冷汗直冒,整个上京都谁人不知,如今的谢相手中权柄大过天子,承袭官位不过半月有余,却已成了世家大族争相巴结笼络的对象。 今日戏班上的花旦便是京中某位高官府上的嫡出小姐,前阵子甚至为此学了戏,专门过来候了时机结识谢相的,那头上簪戴的点翠珠花皆是价值连城之物,他们小小一个徽中来的班子,哪里堪用的起? 小花旦浓墨勾画的眉眼被溢出的莹润泪珠晕毁了大半,她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千金,平日里被丫鬟小厮们精细的伺候着,又何曾受到过这般磋磨的对待! 班主为难的目光左右徘徊,两边儿都是不能开罪的主儿,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眼看就要办砸了,他讪讪从怀中掏出汗巾,贴着在前额用力的抹了两把。 “吃不消?班主同我这一把老骨头说笑话呢,这帮下贱坯子既应下这桩差事,登台唱了两回便嚷嚷着喊累吃不消,倒是还比我家主子还金贵些?” 赵妈妈以往在正院里伺候姚氏,颐指气使惯了,现下被拨派到孟清禾身侧更是秉持着那股蛮横劲儿,开始同那瘦弱的小个儿班主浑说起来。 孟清禾耳边少有的一丝清净被他们搅了去,蛾眉微蹙,顺着那阵响动的方向望去,眸光恰落在了被人搀扶着的小花旦头上。 她应当年岁不大,弱柳扶风的身姿同一旁身板腴厚的青衣有着天壤之别,透着霞韵轻盈的碎步更是官家小姐们每日闷在碧纱橱内,不常下地做事才会娇养出来的慵逸姿态。 “这又是上京的哪位大人拐弯抹角的来给清砚房里添人了?这法子倒是别出心意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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