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不一样。 她终究比他善良。 沈柔,沈柔。 如月,如月。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卫景朝慢慢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品,才是真的如珠如月,照夜长明。 月转朱阁,低入绮户,撒到床榻上。 卫景朝拉了拉寝被,盖住她的肩臂,缓缓地闭上眼。 ———— 时间犹如流水,缓缓流逝,转瞬又是数日。 这日,沈柔又交给卫景朝一折戏文。 说,这是最近一折,是结局。 江燕燕死后,凄惨无比的尸身被送出齐王府,她的父母见状,心肝欲裂。又悲又怒之下告上金銮殿。 金殿上的君王相貌堂堂,道貌岸然,闻言极其愤怒,当场下旨申饬齐王。 这是一个小高潮,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君王能够为民做主,杀了齐王,给江燕燕报仇。 沈柔通过戏词堆砌,将期待值推到最高。 结果,大家等到的,只有一个不痛不痒的“申饬”。 甚至于,紧接着,皇帝便贬谪了江燕燕的父亲,将他全家送去岭南烟瘴之地。 江母腿未好,经受不住奔波,半途而终。 江家兄长在驿站中,为护母亲的尸体,被人杀死。 江父忍着丧妻丧子丧女之痛,孤身一人至岭南,却没熬过岭南的瘴气,短短三日,便病终而逝。 这场戏,最后的结局,是江家离散,是沉冤难雪,是万古同悲。 没有希望,没有前景,彻彻底底的悲凉。 没像其他的戏文一样,在故事的最后,出来个义薄云天的青天大老爷,为冤死的人昭雪。 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显出孟氏皇族的恶。 卫景朝看着,都颇觉不忍直视。这样的戏文唱出去,谁会不骂孟氏皇族呢? 谁会不骂齐王和皇帝呢? 恐怕连皇族自身,都要为此羞惭而死。 真真这侯门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看上去娇滴滴的,其实个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瞧瞧这戏文写的,将来听到的人,肯定无人不因这些词句悲痛伤心,义愤填膺。 可是,这锥心之痛,当真是伪装出来的吗? 卫景朝看向沈柔,不免又想起她的家人。 平南侯所谓的“谋逆”,自然是假的,疑点重重,人尽皆知。 可是如今的情况同样让人悲愤难言,平南侯父子冤死北疆,女沈柔死在青楼里,沈夫人被流放边塞,生死未卜。 她的家,她的家人,又比江燕燕好在哪儿呢? 她能写的如此动情,便是所谓的情之所至,无法自抑吧。 不知道,她写时,想的是江燕燕凄惨的人生,还是沈柔悲惨的遭遇。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两番痛楚交织,才能如此悲戚。 卫景朝越想,心绪越复杂。 哪怕只是从戏文中,窥见她一二心绪,就足以让人心口发酸。 半晌后,他徐徐吐了口气,道:“你写的极好。” “沈柔,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给她定的时间,是一个月。 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完成了,还做的这样好,的确是出乎意料。 如此,给她些奖励,也是应该的。 卫景朝想,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他都可以答应。 沈柔温柔一笑,眼底满是感激,只道:“侯爷替我照顾母亲,已是最好的礼物,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在她心里,母亲的安危,的确是最重要的,解决了心头最大的问题,她便别无所求。 卫景朝喉咙微哑。 她所在乎的,便只是如此吗? 长陵侯府权势赫赫,富贵无极,她便没有别的想法吗? 然而,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装满真诚与感念。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憎,亦或是欲擒故纵的意味。 她是真的别无所求。 卫景朝忽觉自惭。 她不敢去看沈柔双眸,心下算了算日子,“我派去找你母亲的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从北疆回来。” 沈柔很理解:“北疆天遥日远,自然需要时间。” 她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无欲无求,卫景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道:“你能理解就好。” 沈柔脸上,便绽开一个笑。 她的笑容,总是直达眼底,露出脸颊旁浅浅的梨涡,好看又温柔,像是盛满星辰与月光。 却因为太美了,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卫景朝的心,倏然憋闷的难受,像被轻轻撕扯了一下。 不疼,却难受。 沈柔却一无所觉,依旧笑意盈盈。 她是真的开心。 卫景朝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避开她风露清愁的眼眸,慢慢道:“你给自己取一个别号,印在书上,以后……” 以后也是流传千古的人物。 他咽下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沈柔已逝,纵然流传千古,也是某个别号。 谁也不会想到,这出戏文的作者,是昔年的侯门千金。 沈柔却骤然来了兴趣,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我吗?要写我的名字吗?” 卫景朝缓缓点头。 沈柔坐在椅子上,手里抓着笔,想了半天后,终于苦着脸,仰头看他:“我想不到叫什么才好。” 卫景朝看着她的双眼,略想了想,抬脚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笔,替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如月。 沈柔看到这四个字,蓦然怔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出口:“你不是不许我用吗?” 之前,她要给戏文里的女主角取这个名字,卫景朝三令五申,逼迫她改名字。 如今,怎么主动提出来了? 卫景朝不答,只问:“你用,还是不用?” 沈柔忙不迭点头。 点完了之后,不免又有些迟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正常?” 旁人的笔名,都叫什么先生,什么居士,什么老人,要么便是有一二典故,文雅至极,偏她用这两个常见的字,未免太招人注目了? 这话,的确是有些道理。 凡事不寻常,就容易叫人注意。 卫景朝垂眸,问她:“你想叫什么?” 沈柔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道“又疑瑶台镜,非在青云端,不如就叫瑶台居士吧。” 月似瑶台镜,瑶台镜自然如月。 她既然是如月,那居于瑶台之上,倒也十分合宜。 这三个字,既是如月的意思,偏又不落俗套。 卫景朝微微摇头,道:“不如玉镜先生。” 传说中,瑶台是神仙居所,又名玉镜台。 此外,玉镜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便是指人间清明之道。 取这个名字,倒让这出戏文,显得是天生掉下来主持正义的。 沈柔点头应了,自己拿起另一支笔,直接在书稿上写,“玉镜先生作于建安二十五年暮春。” 卫景朝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看她眼角眉梢的满足,看她提笔写字时的力道,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轻声道:“沈柔,世人不会知道,玉镜先生是你。” 沈柔笑笑,“我自己知道啊。” 旁人夸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夸她。 旁人骂玉镜先生时,她知道是在骂她。 若是有幸,玉镜先生能够流传千古,她也知道,这个流传千古的人是她。 这篇流传千古的戏文,是她写的。 沈柔已经“死”了,若能用玉镜先生的名字,续上未完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卫景朝蓦然无声。 他的心,像是一座钟,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这声响让他一时之间失了所有的语言。 他此生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倚马成文。 到了此刻,所学所知,却完全形容不出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他有千言万苦萦于心头,无法诉说。 此时此刻,他只是望着沈柔的眉与眼,轻声道:“会有人知道的。”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待到来日,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 暮春方过,很快便迎来了夏日,燥热的空气伴随着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一出戏文,从京畿萌芽,比夏日蔓延的速度更快,不过月余光景,四散至朝野内外,全国遍地。 全国各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戏班子,都排上了演上了这出“燕燕于飞”。 反而是距离京畿最近的京城,到了之后的六月份,才第一次从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里,听到这出戏。 随即,这出戏便风靡京城,引来无数夸赞。而戏文中的两个男人,齐王章昀和江燕燕的未婚夫,则遭到了无数谩骂。 两个男人,一个暴虐无道,不堪为人。一个懦弱无用,背信弃义。 他们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江燕燕。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哪怕已是黄昏,仍旧热腾腾的。 于是,沈柔便抛弃了窗下的书台,斜靠在美人榻上看书。 踏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却还是遮不住脸上的怒火。 沈柔不解扬眉:“怎么了?” 踏歌怒道:“今儿我慕名去听了那出燕燕于飞,真是气死我了。该死的齐王!该死的未婚夫!江燕燕碰上这两个男的,真是晦气,倒霉!” 沈柔手中的书,便翻不下去了。 鹿鸣苑事事都在卫景朝眼皮子底下,她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儿,他全都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踏歌今儿的话,会不会传进他耳中。 等他听见“该死的未婚夫”这六个字,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再听见“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会不会恼羞成怒? 只求他别生气,毕竟这戏文,是他自个儿点头发出去的。怨不得她。 踏歌见她不说话,反而坐在那儿发起呆,有些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柔蓦然回神,摇头道:“没事。” 踏歌却误会了,低声道:“姑娘若是也想听戏,不如求一求侯爷,让他将戏班子请到家里头来。” 沈柔的身份,断然不适合出门,否则,但凡被某个曾认识的人看见,就是欺君的死罪。 反而是请戏班子来家里,更安全些。 最近这些日子,侯爷对姑娘更好了些,若是姑娘开口求一求,侯爷肯定会答应。 沈柔摇了摇头:“我没想听戏,只是在想,侯爷今儿没有大朝会,怎么回的这样晚?” 踏歌望了望天色,也有些纳闷,最终只道:“许是有事耽搁了。 被她惦记着的卫景朝,此时此刻并不在枢密院,而是被同僚们请到戏班子里,坐在雅间里等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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