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卫景朝答应带她出去,沈柔每天都在数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连平常最喜欢的书,都看不进去了,日日盼着他的休沐日早些到来。 盼着盼着,终于盼到了这日。 许是怕卫景朝反悔,前一夜沈柔格外热情,主动攀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 这就导致,第二天晨起时,她差点没能爬起来,一动便脚软的厉害。 卫景朝颇觉无奈,道:“既没这个本事承受,何必非得招惹我?” 沈柔默默咬住下唇,声音又低又小,“这话您昨夜怎么不说?”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沈柔乖乖仰着脸笑,软软道,“您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能起来。” 卫景朝嗤了一声,坐在床前道:“给我看看,受伤没有。” 昨夜太晚,他没想到此处去。 今儿见她起不来,才惊觉是不是弄的太狠,伤了她。 沈柔裹紧被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地看向他,声音越来越低,生怕被旁人听见:“没有受伤。” 怕卫景朝不信,她又补一句:“只是腿软,真的。” 卫景朝没说话,抬手摁了摁她的脑袋。 半个时辰后,沈柔终于穿好衣裳。 戴了长帷帽,遮住大半个身子,随着卫景朝上了马车,往位于城西的秋思苑去。 秋思苑规模不大,却有隐秘性极好的雅间,是今日的不二选择。 进了雅间内,沈柔左右看看,轻声道:“这个地方,颇为清雅,跟一般的戏楼不太一样。” 卫景朝倒了杯茶,道:“把你的帷帽摘了,这里很安全。” 沈柔却摇了摇头:“还是戴着吧。” 再安全,也有隐患。 万一有人认错了路,推门进来瞅见她,也是有可能的。 不如一直戴着,更安全些。 卫景朝点头不语。 一刻钟后,沈柔只听得楼下锣鼓声响,戏已开场。 她盯着戏台上的人,耳边是他们唱着她写的戏文,微微弯起唇角,十分投入。 她看着戏,卫景朝便看着她。 看她托腮,手指随着韵律轻敲桌面,有种悠闲自得的清雅。 就好像,她仍是昔日里的高门贵女,闲暇时听一场戏,细细品味戏里人生。 戏文很快唱到江燕燕泪别母亲,帷帽遮住她的眼泪,却没遮住她轻微的啜泣。 卫景朝倏然问道:“那日,你与你母亲分开,她对你说了什么?” 沈家母女是一同被抓进诏狱的。 后来,沈夫人被带去流放,沈柔被送去教坊司。 母女二人自此分离,分离时彼此尚在诏狱中,前路黑暗,不可言说,想必比江燕燕更苦痛几分。 沈柔怔然,手指微颤。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漆黑的诏狱中,锁链哗啦作响,随即,狱卒们端着油灯进来。 进门时,肩上落了一层尚未融化的雪,在油灯下反着一丝雪光。 他们神色格外的恭敬,弯着腰请来身后的“大人”。 来人宣读了圣旨,说她父兄谋逆,已是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圣上开恩,没有株连沈家九族,只是流放。 然后,他们强行要将她的母亲带走。 她的母亲在离开之前,挣扎着回头,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柔儿,来日不管经历什么,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甚至来不及多嘱咐半句,说完这句话,诏狱的大门,就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从那以后,便是天各一方。 时至今日,沈柔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却是狱卒肩上的雪光。 那样凄清,那样冰冷。 就如同,从那时到现在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不能深想,一想便冷得令人心慌。 可她怔了一会儿,却只云淡风轻地说:“母亲告诉我,要活下去。” 卫景朝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露出来的手,轻轻颤抖。 他蓦地有些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揭开她的旧伤。 偏偏,他又没法子,替她解决这伤痛。 他想,难怪在君意楼这样的地方,她仍旧能够坚强地活下来,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大约,这就是执念的力量吧。 沈夫人要求她活着。 所以她失了尊严,跌下高台,沾染了泥污,还是坚定地要活着。 他不语,垂眸望着楼下的戏台。 沈柔也不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杯盏中,泡软了卫景朝的心,泡软了他冰冷的血管。 让他整个人,都无比煎熬,心仿佛都被她的眼泪腌透了扯烂了。 这场戏,唱了半个多时辰。 从生到死,从喜至悲,痛不欲生。 待结束时,楼下大堂里泪落如雨,叫好声一片。 待戏台上人散去,泪抹光,只余议论纷纷。 沈柔侧耳倾听。 “这齐王真不是个东西!丧尽天良,天打雷劈,狗娘养的!” “什么齐王,莫非你听不出来,这指的就是本朝某些人,还敢骂呢,你也不怕被抓起来!” “你是说……弘亲王?” “除了他还有谁?昔年兵部侍郎江崇涛的女儿,你们都忘了不成?这出戏文,活脱脱指的就是这件事儿,外地人不知道,咱们京城里难道还有人不知道?” “那这戏班子,胆子也忒大了吧。” “这算什么胆大,这出戏在外地早就红翻天了,咱们京城也只是跟风罢了!大不了关门不唱了,还能怎么办?” “可我记得,那江侍郎家的女儿,没有未婚夫吧。” “这里不正是平南侯府沈姑娘的事儿吗?前些日子,长陵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咱们还夸他有英雄气概。” “不得不说,那长陵侯的确比江燕燕的未婚夫强多了,能为了惨死的未婚妻出头,得罪权贵,得罪皇帝,是个铁骨铮铮的真汉子。” “那怎么能比?长陵侯也是朝中一等一的权贵,是圣上的亲外甥,自然敢得罪弘亲王。” “你若这么说,那更不能比了。江燕燕无辜惨死,为她出头天经地义。那平南侯之女却是逆臣,朝中都说死不足惜,长陵侯却仍惦记着旧日情分,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她出头,如此情深义重,谁人能比?” 沈柔听着听着,微微蹙眉,看向卫景朝。 这怎么,好端端的,夸起他来了? 她不理解。 卫景朝兀自饮茶,默然不语。 现如今的情形,他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敢把戏文放出去给人唱。 毕竟,他知道自己是个卑劣的人,外人却不知道。 在满京百姓眼底,他情深义重,不畏权贵。 如今戏文一出,旁人不会觉得江燕燕的未婚夫是他,只会觉得,相比之下,他真是人间难得的好男人。 他甚至笑了一声,对沈柔说:“是不是,与你想的不太一样?” 沈柔很快就已经想通其中关窍,暗地里轻轻磨了磨牙。 早知如此,她就该把戏文里的男人写的好一点,深情一点,凄惨一点。 比如,为给江燕燕报仇,被齐王活活打死。 比如,江燕燕死后,他去告御状,为江燕燕的申冤,被人活活打死。 这样比较之下,才会显得卫景朝不够深情。 可惜,现在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卫景朝抬手,压了压她的帷帽,起身道:“听完了,就回去吧。” 沈柔乖乖跟着他走,边走边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卫景朝道:“我从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说着,他顿了顿,看沈柔一眼。 默默在心底补充,除了今日,鬼迷心窍带她出门。 这件事,确实没有半点好处,还充满风险。 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半点不像。 好在一路平安,没有碰见什么意外。 卫景朝正想着,眼前却忽然一阵嘈杂。 他抬眼望去,只见从门外哗啦啦跑进来一对官兵,穿着京兆府捕快的服饰,腰间挎着刀,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 将人群分开,留出一条路。 随即,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背着手进来。 卫景朝认出来此人,正是京兆府尹。 府尹进来后,直接命人抓来戏班子的老板,摁倒在跟前。 开门见山道:“本官奉命查办违禁戏文,配合的,重重有赏。若是不配合,京兆府的板子可不认人。” 众人都没什么表情。 他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扶手,先问一旁的鬓发皆白的老人家,“老爷子,你们今天在这儿听的什么戏啊?” 老爷子眉目慈祥,慢吞吞抚着胡须,道:“今日听的,是一出感天动地窦娥冤,这窦娥真是个可怜人,少年丧母,被父所卖……” “好了!”府尹打断他,“本官知道窦娥冤讲的什么。你说,今天听的是什么戏。” 这次他指向的,是一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 男子手持折扇,一派风流潇洒,笑吟吟道:“自然是窦娥冤,这窦娥冤情太大了,看的我是心潮彭拜,恨不得斩杀狗官!” 府尹一连问了四五人,人人都一口咬定,听的是窦娥冤。 且个个都被带偏了,提起窦娥冤,还要评价一番。 他的脸都黑了,却还是没法子,眼神绕了一圈,最终落在沈柔身上。 他想,这柔弱女子,总不敢欺瞒他。 他的手指,指向沈柔,道:“你……” 沈柔一颤。 “张府尹要问谁?”卫景朝淡声开口,抬脚拦在沈柔面前,语气平静,“舍妹年少不懂事,府尹不如问问我。” 今日,他原没想出这个头,只想悄无声息带沈柔离开。 谁知道,这姓张的偏偏那么不长眼,指谁不好,非要指沈柔。 张府尹这才抬头,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这一看,当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拱手道:“卫侯爷。” 卫景朝居高临下看着他,神色漠然:“今日听的是窦娥冤,并无什么违禁戏文,张府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张府尹哪儿敢跟他别苗头,连忙道:“侯爷说的是,这家并没有什么违禁戏文,下官这就带人去下一家,这就走。” 卫景朝冷嗤一声。 张府尹怕得罪了他,连忙挥手,带着人离开。 回程的路上,卫景朝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微微蹙眉。 没想到,这出戏文,这么快就传进宫里,被下令封禁。 而且,张府尹已等不及底下人去查封,给他汇报,自己亲自带人一家一家查问,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封。 可见,宫中是何等震怒。 才惹得张府尹如此惶恐,如此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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