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回神,微微点头。 随着踏歌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厢房。走向,自己未知的将来。 那梧桐树下的房屋,像一张食人的口,一步一步,将她彻底吞噬。 将以前的沈柔,彻底吞噬掉。 只剩下,君意楼调/教出来的放浪妓子。 前半生的沈柔与如今的沈柔,说来只隔着薄薄一重帘幕。 回首,却再也回不去来时的路。 一重帘外,两处青山。 夕照园位于正院西侧,中有池塘,每到黄昏之时,夕阳的倒影落入池塘中,美不胜收,因此得名夕照。 踏歌引着她进去,忍不住解释:“夕照园是鹿鸣苑里头最好的园子,景色好,离侯爷住的主院也近,最难得的是后头有个小厨房,姑娘要什么东西也便宜。” 沈柔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踏歌笑了一声:“姑娘若要谢,大可晚上自己谢,我可不传话。” 沈柔怔然,失神道:“我未必能见着他。” 踏歌愣了一下,忙道:“忘了与姑娘说,不止姑娘住在这里,侯爷自己也住这儿。” 这下,沈柔的确是惊讶了。 卫景朝也住在这里?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置个外室,竟行走坐卧都在一处了。 踏歌道:“其实,侯爷也并非对姑娘真的狠心。” 沈柔怔然不语。 望着夕照园的池塘,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夜。 月亮刚绕过东边的窗户,鹿鸣苑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策马进来,哒哒的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直入心头。 很快,来人翻身下马,径直进了夕照园。 沈柔坐在窗下,隔着窗子望去,恰巧与他对视。 男人穿着黑色大氅,俊朗的眉眼如刀刻斧削,隐隐带着不近人情的氛围。 沈柔陡然呼吸一窒。 卫景朝下马,推门而入:“还没睡?” 沈柔垂眸,柔顺得像是男人家中贤惠的妻子,说的话却放浪大胆,“郎君未归,妾不想独寝。” 卫景朝略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沈柔像是没听见他的嗤笑,扬起清透妩媚的眸子,莲步轻移,凑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腰带。 她的声音柔软甜腻,带着三分媚意:“妾替郎君更衣。” 卫景朝挡住她的手,警告道:“沈柔,别自作聪明。” 沈柔的手便从腰间缓缓地,柔柔地抚到他胸膛上,嗓音越发娇媚,“郎君,您真的不要?” 卫景朝两指捏住她细白的腕子,提起来。 沈柔不满控诉,“你捏疼我了。” 卫景朝垂眸,看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娇气与不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或者羞愧。 卫景朝缓缓道:“沈柔,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比如,认错,或是后悔。 她原是他的未婚妻,如今只能守在鹿鸣苑里做个外室,难道她就不怨? 一盏加了料的酒,断了她的后路,难道她就分毫不悔? 算计他,难道她就不知错? “有。”沈柔娇羞地低下头,“昨夜早早昏睡过去,没能叫郎君尽兴,是妾不好……” 她停顿片刻,似是羞涩。 卫景朝的脸,顿时黑了。
第9章 沈柔低头,眼角眉梢尽是媚色。 卫景朝凉凉道:“说下去。” 沈柔咬了咬牙,声音低弱,却还是说了出来,“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郎君太勇猛,妾身娇体弱,着实承受不住。” 她娇怯怯抬眸,看了眼卫景朝的眼,又朝下方某处看去。 柔嫩的小手,缓缓地,捂住自己的唇。 一双清透的眼眸中,渐渐弥漫出得逞的笑。 卫景朝倏然抬手,有些粗鲁地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哑声道:“沈柔,你是半点不知自重。” 沈柔被迫扬起脸。 她不顾下颌的痛楚,对着他妩媚一笑,似乎半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妾说过,我不是平南侯独女沈柔,是君意楼的欢儿姑娘,不必自重。” 她嗓音娇媚,眉眼似乎带了钩子。 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他腰间,娇声道:“妾替郎君更衣吧。” “郎君若再推开我,今夜,我可就不满意了。” 她媚眼如丝,几乎贴在卫景朝胸前。 这一次,卫景朝没有拒绝。 昨夜销魂蚀骨的滋味儿难以忘怀。既养了这么个外室,与其白放着,不如叫自己快活些。 反正,是她自找的。 腰带上的玉扣落在地上,“叮”得响了一声,布料摩挲落地的声音随着起伏。 很快,便是一地狼藉。 沈柔的手臂搂住他脖颈,踮脚,温软红唇靠在他耳边,“良辰美景,望郎恣意怜……” 一股烈火轰然涌上头,男人咬了咬牙,勒住她纤细腰肢,在她耳边道:“沈柔,我可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君子,这是你自找的。” 他欺身而下。 耳酣情热之际,沈柔用力抱紧男人的腰,声音低不可闻,喊他:“景朝哥哥……” 卫景朝怔住,低头看她紧闭的双眸,看她额上的汗,看她微颤的唇。 眼底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卫景朝抽身离去。 沈柔感觉到身上一轻。 睁开眼,卫景朝已转身进了净房。 沈柔望着屏风后男人的身影,攥紧身下的床单,慢慢松了口气。 听她这样喊,卫景朝终究还是有几分动容的吧。 他们本是未婚夫妻。 最初见面时,长公主让她唤他哥哥。 这一喊,便是三年。 三年时间,总该在他心底留下几分影踪。 沈柔今日,不过是试探一二,试探他是否还记着昔日的情分。 她不盼望他为此对她心软,只要还记着与平南侯府的情分,就总归是件好事。 不枉今日,她忍着羞耻,做出这般放浪情态。 她想着,卫景朝已从净室内出来。 在水汽蒸腾下,男人冷厉的眉眼更加森寒。 沈柔轻声喊:“景朝哥哥……” “别这样喊我。”卫景朝冷淡垂眸,盯着她的身体,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他提醒她,“沈柔,你是逆臣之女。” 沈柔,你是逆臣之女。 这短短一句话,不过八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沈柔心上。 逆臣之女,逆臣之女。 所以,她不配叫他哥哥。 刚才他一反常态地停下来,半途而废,并非是想起旧事,大约是生气,是恶心吧。 恶心于,他被一个逆臣之女,攀了关系。 恶心于,他被一个青楼妓子,喊了哥哥。 确实恶心,确实值得生气。 若她还是平南侯千金,被一个青楼妓子喊姐姐,她大约,也是要生气的。 不怪卫景朝这幅反应。 沈柔麻木地想着。 情绪似乎脱离了身体,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难过。 沈柔慢慢地咬住下唇,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半晌才轻声唤道:“侯爷。” 卫景朝撩起眼皮,淡淡看向她。 沈柔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失了所有力气,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去。 卫景朝盯着她被褥勾勒出的曲线,冷冷道:“你在与我怄气?” 沈柔不敢对着他使小性子,更不敢惹他不喜。 不得已只能憋屈地又翻身回来,面对着他,忍气吞声道:“妾只是习惯那么睡,若侯爷不喜欢,妾以后改。” 卫景朝这才满意,掀起被子在她身侧躺下,闭上眼。 他向来铁石心肠,冷心冷肺,从不为私情动容半分。 方才听她的称呼,虽有片刻愣神,但很快就想明白,沈柔早已不是他记忆中天真无邪的少女。 现在的她,满肚子的心眼,胆大包天,如今做出这幅可怜样子,不过是想勾起他的旧情,求他垂怜。 可惜,她算错了人。 她胆敢算计他,就永远不可能从他这里得到分毫柔情。 卫景朝心底冷笑一声。 天底下的女人,长得越无害,越天真,就越会骗人。 沈柔咬着被子,借着月光打量他的眉眼。 他的五官,就和他的心一样,又冷又硬。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对沈家不念半分旧情。 而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柔闭上眼,抑制住眼底的酸涩。 翌日,天色未亮。 沈柔睡得正沉,就被人用力推醒。 她迷迷茫睁开眼,咕哝道:“怎么起这么早?” 说完,她便反应过来,他今日是要上值的。按照京官的上值时间,现在是该起床了。 卫景朝微凉的嗓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让开。” 沈柔陡然清醒,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卫景朝站在床榻前,言简意赅道:“衣袖。” 沈柔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压住了他的袖子,连忙翻了个身,将他的衣袖放出来。 卫景朝抽出袖子,自去更衣。 沈柔躺在榻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再也睡不着了。 略想一想,便起身下榻。 侍女们早已捧来洗漱的用品,沈柔拿起帕子,沾了水递到他跟前,柔顺仰头:“妾侍奉侯爷净面。” 卫景朝抬手,从她掌心中拿起巾帕,净面之后,随手扔进一旁的水盆里。 没经沈柔的手。 他语气轻描淡写:“你不必做这样的事。” 沈柔低眉垂目,道:“侍奉郎君,是做姬妾的职责。” 卫景朝撩起唇角,似笑非笑,“沈柔,你是我的姬妾吗?” 沈柔顿住。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体会到他话中的轻蔑之意。 她不是他的姬妾,她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无名无分。除却在床榻之上,她甚至不配参与他的生活。 就像花楼里的女人,男人会睡她们,会与她们颠鸾倒凤,会跟他们风花雪月,却绝不会真的叫她们侍奉自己衣食住行,让她们见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好。 闲来无事,饮下她们杯中的酒,便是给面子了。 卫景朝淡淡道:“做好你的本分,不该想的,别多想。” 沈柔垂首,头顶可怜地打着旋。 卫景朝看了一眼,毫无表情地径直出门。 沈柔望着他的背影。 半晌后,收回目光,盯着水盆里的巾帕,缓缓地松了口气。 她只是想活着。至于他口中不该想的,她分毫都不会多想。譬如,进侯府给他做妾,亦或者是求他的心,乞他的情。 那些镜花水月,她从没想过。 也从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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