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不识字的,大声问怎么了,然后被人告诉这是昔年平南侯的牌位,便跟着噤声。 宫城前。 沈元谦抬眼,望着高高大大的登闻鼓,将牌位交给沈柔,提步上前,拿起鼓槌,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敲上去。 他面容坚毅冷肃,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意,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他一边敲击,一边朗声诉冤情。 “沈家世代忠良,草民之高祖、祖父、叔祖、伯父、叔父,一家三代,十几男丁,皆保家卫国,葬身疆场,马革裹尸。草民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实乃忠诚报国之故。” “然,先帝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亲奸佞远贤臣,仅因一封口供,便认定家父谋逆,使我沈氏满门伏诛。” “草民卑鄙,未居庙堂之高,然为人子,岂敢苟且偷生。” “今昔之感,惟愿替家父沉冤昭雪,草民愿以此命相酬。” 沈柔抬眼望着兄长的眉眼,用力捏紧手中的牌位,红着眼睛,一张素白的脸毫无血色,弱不禁风。 却咬着牙道:“民女无能,愿以性命,换父亲沉冤昭雪。” 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红了眼眶。 平南侯一家,忠君报国,是真正的英雄。 年岁大些的人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匈奴来犯,沈元谦的祖父带着几个儿子一起上了战场。 回来的,只有二儿子一个。 那时候,他最小的儿子,不过十六岁。 那一年,尚且年轻的平南侯抱着全家人的灵位,从城门口走进来,一张脸上带着伤疤,悲凉又肃穆。 打了胜仗,死了全家,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谋逆? 先帝是瞎了眼,才会冤枉这样的忠臣?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底下慢慢遍布起一阵一阵的人潮,震声高呼。 沈柔眼睛泛红,酸涩的厉害。 她的父亲是英雄。 君王不知,官员不知,勋贵不知。 天下的百姓,却心知肚明。 正值早朝时间。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宫中参与廷议。 忽地,一阵鼓声响起,众人一时都有些懵,互相看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还是卫景朝率先起身,对一旁的侍卫道:“去看看,何人在敲击登闻鼓?” 登闻鼓三个字一出,底下一阵肃静。 登闻鼓,非有滔天冤情,不可敲击。 大齐承平日久,先帝随荒唐,但前有长公主看管,后有洛神公主辅佐,并未闹出大乱子。 是以,多年来,他们并不曾听过登闻鼓的声音。 侍卫很快去而复返,跪在中间大声道:“陛下,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携其妹敲击登闻鼓,言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的名字,众官员如雷贯耳。 一时间,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嘈杂。 卫景朝没有制止,微微颔首,“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沈元谦走在前。 身后的沈柔,抱着一块灵牌,紧紧跟着他。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卫景朝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黏在她身上。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柔弱,让人看着揪心。 他略有些走神。 及至身边的太监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陛下。” 卫景朝回神:“沈元谦,你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撩袍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平静道:“是。” 他看了眼跪在身侧的沈柔,又收回目光,将刚才在宫城外喊的话,又说了一遍。 笔直老百姓,满朝文武对沈家的了解更深。 平南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 那是忠义到,被冤枉赐死,仍旧遵旨而行的人。 若说他谋逆,世上便再也没有忠臣。 再者说,平南侯是个好人,热情好客,助人为乐。满朝文武中,有不少受过他的恩惠。 一时间,朝中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同意重审此案。 沈元谦和沈柔微微松了口气,两双眼睛,直直盯着御座上的人。
第99章 卫景朝一锤定音,安然道:“刑部协同都察院审理此时,务必做到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 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齐齐出列,利落道:“臣遵旨。” 唯有大理寺卿面对无数个探究的目光,僵直身体,格外不自在,难堪得恨不能拂袖离去。 当初平南侯谋逆一案,便是由大理寺主审。如今圣上重审此案,三司动用了两个,唯独撇下大理寺,此种意味,不言自明。 这是不信任大理寺,铁了心给平南侯翻案。 可是,当年的大理寺卿又不是他。 大理寺卿满心怅然,却仍要伪作平静,甚至主动请缨,“陛下,昔年是大理寺主审此案,卷宗及证物皆存放于大理寺,臣请参与重审,望陛下恩准。” 卫景朝点点桌案,不咸不淡地敲打:“爱卿有心,此案至关重要,大理寺不可轻忽。” 大理寺卿额上冒汗,低头叩首:“臣定不负使命。” 重审的事情定下。 终有人开始发难。 往年与平南侯不合的人,此刻冷不丁问道:“昔年先帝赐死平南侯与世子,怎么世子还活着?沈姑娘被弘亲王逼死,如何又活了?” “如此,算不算是欺君之罪?”他咄咄逼人,质问道,“又是怎样的罪过?” 沈元谦风华清靡,冠绝当世。 此刻,负手冷声道:“我活着,乃是我自知冤情,不愿无端赴死,何罪只有?” “大人的意思是,我和舍妹都该去死,才算是忠君吗?” 他抖抖衣袖,一派清毓,“若我明知有冤,却仍旧遵旨赴死,大人是不是要说,沈元谦此行,乃故意陷先帝于不义?” “那依大人之见,我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活?或者是,大人给我表演一个,半死不活?” 对方吭哧不语。 沈元谦的口才,仅逊色于御座上那位。 满朝文武,难有匹敌者。 以往他贵为侯门公子,尚且端着斯文的款,如今经逢大变,人还是那个人,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叫人无法反驳。 卫景朝轻轻咳嗽一声:“够了,众卿若无事,今日先退朝。” 他的目光扫过沈柔兄妹,云淡风轻道:“沈元谦,你们留下。” 无人看见的地方,沈元谦翻了个白眼。 待众人散去,沈家兄妹跟着卫景朝去了御花园,一到没人的地方,卫景朝转头便拉住沈柔的手,道貌岸然道:“舅兄自己走走吧,我找柔儿有事。” 沈元谦无声冷笑,转头就走。 时值二月,初春的太阳仍是凉的,冷的。 沈柔手指微凉,卫景朝便捏在掌心里暖着,牵着她缓步走。 御花园风景独好。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走到一栋建筑前。 卫景朝正垂首与她情意绵绵地说着话,沈柔看看眼前的建筑,念出牌匾的字,“藏经阁。” 她有几分好奇,“宫中竟有藏经阁吗?” 本朝遵道灭佛,除慈恩寺等个别极拥护皇家的寺庙外,几乎都不算入流。 何以,宫中竟建了藏经阁? 卫景朝脚步猛地一顿,对上她好奇的眼光,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宫中的藏经阁空置多年,这些年来,除却几个打扫的宫女,只有一个人。 ——洛神公主。 他神态仍是平静,语调从容,“是有,藏了几卷经书,没什么值得看的。” “前头就是千鲤池,我带你去喂鱼吧。” 沈柔的神色淡了淡,缓缓捋掉他握着自己的手,冷冷看着他,“卫景朝,这才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诺言?” 他是很平静,很从容,毫无破绽。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装的再像,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和理智,却瞒不过枕边人的直觉。 她心里很难说没有失望。 毕竟,眼前的男人前几日信誓旦旦说,此生都不会骗她,转过脸,就有事瞒着她不肯说。 她懒得再搭理卫景朝,平静道:“我先回家了。” 卫景朝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慌乱道:“不是,我没有想骗你。” 沈柔疲惫道:“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不是想要骗她,他都骗了。 四年前,他也没想骗她,却还是酿成苦果。 可他还是没有受到教训。 沈柔闭了闭眼,道:“松手,我走了。” 卫景朝看她神情,心慌到要跳出来,直接抱住她的腰,不许她走,脱口而出,“里面住的是洛神。” 沈柔身子一僵。 卫景朝咬牙,破釜沉舟道:“她被我关在这里,我给忘了,才想起来。” 过去四年,他时常靠着观赏对方的痛苦姿态,稍稍安慰自己。 可是,自从知道沈柔还活着,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沈柔,只想把心爱的姑娘追回身边,早把这不知道什么人给忘了。 若非今天走到此处,可能洛神死在里头,他都记不起来。 沈柔垂眸,轻声问:“她怎么没死?” 按理说,卫景朝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他虽为人算不上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该杀的人,也未曾留下一个。 偏偏,留下了洛神。 卫景朝一个字都没敢瞒着她,“是因为你哥哥,她跟你哥哥从十四岁就开始偷·情,感情非常非常深。那天你和你哥哥一起跳江,我看她跟我一样伤心,就没杀她。” 沈柔诧异于,洛神和自己的哥哥…… 她不悦道:“你不要造谣,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兄长,是京都第一的君子,人品贵重,品行高洁,如玉山之石。 怎么会和洛神公主,有这样那样不正经的关系? 卫景朝干脆道:“若是不信,你只管去问沈元谦,问洛神也行,我带你进去。” 沈柔抿唇,抬脚走向藏经阁。 窗边。 洛神公主脚带镣铐,正翻阅手中经书,美丽妩媚的脸庞在藏经阁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竟也生出几分圣洁。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冷嗤道:“怎么,陛下又做噩梦了?” 没人吭声。 洛神公主继续讥讽:“还是今日的登闻鼓,难倒陛下了?” 她说着回过头。 卫景朝身侧,一袭素衣的女子,静静看着她,眉眼与记忆中模糊的少女颇为相似。 那一刻,洛神公主心里生出荒谬绝伦的感觉,下意识道:“你疯了,竟找个替身?” 卫景朝颇为无语,点了点沈柔的肩膀,小心翼翼道:“我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沈柔没说话,继续望着这位公主的眉眼。 在她的记忆中,洛神公主是全天下最高傲最尊贵的女子,妩媚的眉眼遮不住眼底的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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