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一到官道上,便遇见一个熟人郑伯,他正好架着牛车回城,见了秀秀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唬了一大跳,连忙帮她将人抬到车上去。 到了车上,郑伯问秀秀发生何事,怎么穿着一身嫁衣出现在这儿? 秀秀浑身被汗湿透,手撑在车架上喘气,被郑伯如此一问,十根手指越发疼得厉害,先前的委屈顿时涌了上来。 她抱紧自己双膝,双眼含泪,微微抽泣,将孙家逼迫自己殉葬的事说了,郑伯一听,顿时十分恼火: “这是什么世道,那婚书分明是孙家作假造出来的,官府偏辨别不清,由得他们胡说八道,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是那些黑心肝的对手,还不是任由他们揉搓,现下他们连逼人殉葬这样黑心肝的事都做得出来,当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 秀秀一边听着他骂孙家,一边拿袖子使劲擦着眼泪,早起那些婆子在她脸上涂的胭脂水粉,如今全都糊作一团,她拿袖子使劲擦了,总算觉得干净了些,又将头上的簪花钗环全都捋下,狠狠置到车外。 什么劳什子孙家,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等哭够了,她又去瞧躺在车上的男人,他因头歪着,原先被头发遮挡的半边脸此刻全露了出来。 高耸的鼻梁,俊俏的眉眼,薄唇微抿,斜阳映照下,像是之前她去教大家小姐刺绣时,在她屋里看见的那副山水画,明净高远,仿佛多看一眼就亵渎了他似的。 “哟,好个俊俏的后生!”郑伯回头,双眼下意识睁大,口中连连赞叹,“只可惜伤得忒重,别是碰见山匪了吧?” 这几年他们这地界时常有山匪作祟,秀秀的父亲老陈头便是被那些人给打死的,因此碰见这样的事,他头一个便想到了他们。 “……我不知道。”秀秀抽动微红的鼻头,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她一直躺在棺材里,并不清楚当时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等她出来,就只见这个人浑身是血倒在那里。 “哎,这后生遇见这事也可怜,有句话咋说的来着,千里姻缘一......一......” “......一线牵。” 郑伯一拍大腿,“对对,就是这个,陈丫头,等他醒了,你问问他可曾婚配,我瞧着他也大不了你几岁,若合适,又有救命的情分,正好凑成一对,那多好,比嫁给孙家那死鬼少爷强上百倍.....” 秀秀先头不过无意识回答他一句,还在消化今日发生之事,听见这话,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郑伯方才说了什么,不免有些无奈地擦了擦脸,哑声道: “郑伯快别说笑了,咱们赶紧进城,请个大夫来医人是正经。” 郑伯是她爹生前的好友,两人常在一块混,知道秀秀爹生前最关心她的婚事,生怕她没个着落,将来受人欺负,这才多说了几句。 如今瞧她脸色不好,像是被吓着了,也就不再多言,一鞭子甩到牛身上,驾车飞快往城里去。 等到了水月巷,两人将人搬进屋子,秀秀要去请大夫,被郑伯叫住:“丫头,你这样出去不成,还是我去叫吧。” 秀秀点头,她如今一身嫁衣,手上衣裳还带着血,确实不好出去,待郑伯走后,她见那位公子在床上安静地躺着,身上血已经止住,于是拿着换洗衣裳到东屋。 “嘶——”手碰上水,十指连心,是钻心的疼痛。 幸好她平日里将指甲绞得干净,因此伤的不厉害,只是在挠棺材板时指腹有些破皮,否则,如今怕是连洗脸梳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 忍痛拿湿帕子将十根手指擦干净,把身上那件带着腐臭味的嫁衣给换下来,丢进灶火里烧了,秀秀又洗了把脸,将高耸的发髻散下,编成一个大辫子,方才端了盆水回到正屋。 此时郑伯带着大夫进来看过,开了些治皮外伤的药方,留下药粉,并说了几句多休息之类的话就走了,秀秀从小凳子上起身相送。 原本想着拜托郑伯先将人送到他家去住,吃饭用药她出钱,自己也会时常去照顾他,毕竟那公子若在她家里,孤男寡女的,彼此不方便。 但听见郑婶焦急喊郑伯回家吃饭,秀秀忽然就开不了口。 算了,别人也要过日子,何必再麻烦人家。 大梁朝没有宵禁,已经入夜,街上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秀秀跑到两条街之外的那家药店去抓了药,又买了几个大包子,然后飞快地跑回来。 明月高悬,七月的天气,还有些热,秀秀在正屋前的门槛上坐着,一边吃着买来的包子一边数手中的铜板。 那大夫开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直花去她近一两银子,接下来这些钱,她需得省些才是,不过也不怕,就算花完了,等过几日她手好了再接几个绣活便是。 秀秀将铜板装在钱袋里,挂在腰上,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瞧药煎好了,拿厚厚的帕子垫着,将药倒进碗端进屋里。 “那丫头怎么就说不得,你当我没瞧见,她前脚进了花轿后脚就领了个男人回来?我说她狐媚子长相……” “闭嘴吧你……” 因邻的近,隔壁人家的声响很容易就沿着墙头传过来,秀秀脊背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没关系,这些话往后怕是还多着呢,她不生气,堵上耳朵,不往心里去便是。 等到给男人喂了药,望着他身上那件浑身带血的衣服,秀秀忽然意识到,现下屋里就剩他们两人,这位公子需得人擦身换药换衣…… 秀秀一屁股坐在塌上,捂脸哀嚎。 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自己却要主动去给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若是叫人知道了...... 秀秀一愣,随即自嘲一笑。 被人知道又如何,她已经将人带回来了,有没有发生什么还重要么?横竖都是说不清楚,况且他很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焉能不管? 同一条命相比,旁的又算得了什么? 虽如此想,腿上还是有些迟疑。 秀秀关上门,走到塌前,望着男人英俊的脸庞,在心里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方才吞吞吐吐开口: “公……公子,唐……唐突了……” 她明明是救人,怎得反倒觉得自己像登徒子似的。 男人微微皱眉,似无所觉。 秀秀咬唇,伸手轻轻去拉男人的衣带,一阵淅淅索索,废了好些功夫,秀秀额头都起了密汗,衣带方终于被拉开,露出里衣。 秀秀呼了口气,正打算去拉他里衣的衣带,却发现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一看,却发现是个文书。 秀秀没见过这东西,猜必定是贵重物品,也不敢打开看,十分小心地塞入枕下。 等到里衣解开,秀秀先是闭眼,一颗心咚咚的跳,深呼好几口气,方才大着胆子睁眼去瞧。 视线一落在他身上,却愣住了。 这具身体上,除了肋下的新伤之外,腰腹、肩胛等地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旧伤,虽已经好了,可瞧着依旧骇人。 秀秀早先那股属于女子的害羞瞬间消失了大半,她瞧向男人,不禁在心里疑惑。 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又经历过何种事情方能这样满身是伤? 见他微微皱眉,秀秀回过神,忙活起来,动作利落了许多,再没有之前的那股扭捏。 给男人擦身、上药、换衣,待一切收拾妥当,方才起身手拿油灯出去。 而等她一走,床上那个方才还在昏迷的男人悄然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 — 秀秀晚上睡在东屋,东屋与正屋只隔一道小门,秀秀不敢灭灯,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到了黎明时分,秀秀一会儿梦见孙老爷强压着她同孙怀年拜堂成亲,一会儿梦见棺材里孙怀年的尸身活过来,冲她不怀好意地笑…… 秀秀猛然惊醒,出了一身的汗,抬头一瞧,才发现是油灯灭了。 七月的天还热着,秀秀却感到一阵凉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怕黑。 秀秀坐在床榻上,拍拍自己的胸口,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直默念‘不怕不怕’‘都过去了’,如此这般,念了十多遍,心里那份惊悸方才稍稍退下去。 隔壁屋有响动,秀秀这才想起大夫说病人夜里兴许会发热的话,连忙下床将油灯重新点燃,推开小门,却原来不是人醒,而是麻雀飞进窗子缝隙发出的动静。 秀秀将窗子打开,那误入的麻雀便如同大赦一般,‘噌’的一下不见了。 屋里顿时又静了下来。 秀秀来至床前,垂头瞧那昏迷不醒的男人。 油灯如豆,在月光下不断摇曳着,映照在他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秀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白日里自己给他宽衣解带擦身的场景,眼睫一颤,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她快速用手覆上他的额头,不过停留片刻便飞快移开。 没发热。 秀秀心头有些庆幸,连忙手持油灯推门离开。 回到床上躺下,秀秀发觉,方才梦中的恐惧仿似消失许多。 她转身,将脑袋压在左臂上,眼睛瞧向正屋。 应当是知道有个大活人在这里陪着自己的缘故吧,而且,还是个长得尤为好看的大活人…… 如此这般想着,睡意终于慢慢重新涌上来。 等到再度睁眼,却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秀秀穿鞋出去,想到昨日之事,手攥紧了衣裳,站在院内柿子树下,问:“外头是谁?” “开门!衙门办案,陈秀秀可在家中!”
第4章 “咱们搭伙过日子,你可有…… 秀秀一听是衙门找她,下意识想起昨日的事,心头一紧,但她心头无愧,是旁人对不起她,不是她对不起旁人,于是深吸几口气之后开门。 几名高大魁梧的官差进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冷声道:“你就是陈秀秀?” “我是。” “好个勾人的模样,难怪能干出勾结奸夫残害夫家满门的事来。” 瞧这桃花腮、丹凤眼、细柳腰,他们原先对那孙老爷的话只有三分信,如今见了真人,倒有七分信了。 秀秀被他们这一番话给说的有些懵。 什么‘奸夫’?什么‘残害夫家满门’?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另一名官差指着院中水盆里的血衣道:“奸夫果然在这里,这便是他替换下来的衣物!” 秀秀浑身一震,心中有了大致猜想。 她被孙家欺负,强压着去给他家儿子拜堂殉葬,孙家人死了,而自己却活着,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自然会被疑心。 这件事本是自己同孙家的事,如官府只来找她一个人还罢了,可如今还扯上了旁人,若是连累别人因为自己受了冤屈,那她怕是要愧疚几辈子。 “大人!”秀秀冲那领头的‘砰’的一声跪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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