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慢慢蹲下身来,给阿昭擦眼泪: “好。” 秀秀进去之时,崔道之正伏案批着奏章,听见声响,于是下意识抬头,等瞧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不禁微微愣住。 因为生病,他头发散着,脸色有些苍白,难得瞧着有几分羸弱之态,初秋天气,他只着一件氅衣,轻轻搭在肩上,那氅衣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从他肩上往下滑,露出里头的单衣长袍。 秀秀轻脚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氅衣捡起披在他身上,随即抬手给他系带子。 从始至终,崔道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哑声唤她: “秀秀?” 秀秀将大氅的带子打了个活结,“嗯,是我。” 听见她的声音,崔道之却还是不敢相信似的,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脸,感受到手下真切的触感,他才松了口气,哑声开口: “还以为又在做梦。” 秀秀听见这话,不自觉侧过脸去,沉默好一会儿,方才回过头来,摸上他的手背:“你的手这样烫,怎么不吃药?”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对他说的关心的话语。 崔道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察觉到她没有抽离,方才将得寸进尺地将脑袋放在她肩窝上:“无碍,朝政要紧。” 秀秀刚要再张口,便听他忽然唤她:“秀秀。” “嗯?”秀秀感受到他因为生病而异常灼热的皮肤,鬼使神差地应了声。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还有……”崔道之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 秀秀要去扶他肩膀的手顿住。 崔道之从她身上起来,两手捧着她的脸,去抹她流下的眼泪:“你早想起来了,是不是?” 秀秀豆大的泪珠落在他手心里,崔道之看着她,整颗心像是在油锅里熬着,喉咙又酸又涩。 “别哭。” 秀秀骂他:“......你这个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最终,却只吐出这样几个字。 “嗯。”崔道之点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确实可恨。” 他忽然微皱了眉头,喉中一阵熟悉的腥意,因怕吓着秀秀,不由转过身去。 秀秀察觉到他的意图,想起方才阿昭所说的话,不由紧了紧喉咙,装作不知,只拉着他坐到榻上,也不问他,直接朝外头道:“将陛下的药端进来。” 崔道之此刻早没了面对旁人的执拗,听话极了,静静坐在那里看着秀秀,像是看不够似的。 宫人听崔道之愿意吃药,欢天喜地地端进殿里,递给秀秀,秀秀却不接,直接指着崔道之道:“灌他嘴里。” 宫人惊得瞪大双眼。 倒是崔道之轻笑不止,像是全然察觉不到自己生病似的,对宫人道:“给我吧。” 宫人将药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崔道之将药一饮而尽,随即说了声:“苦。” 秀秀静静看着他。 崔道之将药碗放在茶几上,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点头:“嗯,我活该。” 秀秀又将目光收回来。 只听殿内‘噼啪’一声响,秀秀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只火盆立在那里,里头的银炭正烧得火旺。 才初秋的天气,崔道之竟已经开始烧起炭火,他从前可是个数九寒天里穿单衣都嫌热的人…… “秀秀。”他在叫她,秀秀回过头去,看见他一双漆黑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靠近我一些,有点冷。” 见秀秀长久没有动弹,崔道之眼中的光亮慢慢暗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却见秀秀忽然抬脚,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定。 崔道之身子一僵,看向秀秀。 秀秀回望他,问:“还冷么?” 崔道之眼底微热,慢慢将脑袋枕在她膝上,望着烧红的炭火,哑声道:“……还有一点儿。” 秀秀慢慢伸手,从身后将他抱住:“这样呢,还冷么?” 一股剧烈的暖热冲刷着崔道之的五脏六腑,让他想要流泪,他闭上眼睛,攥紧秀秀落在他胸前的手: “……不冷了。” 有她在,他永远都不冷。 秀秀被他攥着手,心里有些微酸,她动了动,发觉手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崔道之察觉到她的目光,将怀中的硬物拿了出来。 秀秀微微一愣。 是那年她送给他的玉佩。 她以为它早就沉进江底了,不想却在这里见到它,若不是他拿出来,她早已忘了。 “这些年,你都戴着它?” “嗯。”崔道之应声,将玉佩放在她手里,慢慢握紧:“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秀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们的心好似永远不曾在时间上对等,小小一枚玉佩,她看重时,他弃若敝履,而他珍之如宝之时,她却早已忘记它的存在。 秀秀慢慢将玉佩握紧。 这些年的纠葛,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于了平静。 她的痛苦和委屈他了解,而他的后悔和自我折磨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们早已不再年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消磨在过往的尘烟里,人,总要往前看。 在秀秀的怀抱里,崔道之慢慢地睡着了,他似乎已经太久没有合眼,所以睡得很沉。 秀秀垂眼看他,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满身的血,只半张脸露出来,头侧歪着,被她拉上牛车,两个人被郑伯载着往河州的家里去。 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披上一层五彩霞光。 一晃,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秀秀抬手轻摸着崔道之的鬓角,替他理好发丝,哑声唤了声:“……二哥哥。” 崔道之没有反应。 然而在她不注意的地方,他眼角的一滴泪却顺着眼尾悄悄流进鬓角,沁入她的裙摆之中。 - 崔道之生日那一日,皇宫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将最后一本奏章批好,方才起身到外头,命令底下人不必铺张,顺道取消宫中宴会,叫众大臣不必到宫中贺寿。 他身子刚刚有些好转,仍有些咳嗽,然而他喝了药,却披着大氅出了殿门,看向秀秀住的殿宇,半晌之后,问左右: “御花园的桂花开了么?” 随侍的大内监连忙上前,他在崔道之身边多年,早摸透了他的心思,回答道: “是,前儿便开了,今年的桂花开得又香又好,满宫桂花飘香,好闻得紧,奴婢早差人摘了些晒干备下了,这就给娘娘送去。” 崔道之抬手止住他:“不必。”随即前往御花园,叫人拿碗来。 内监立即心领神会,陛下这是想亲自给娘娘摘桂花,不想假手于人,他想到太医的话,本想劝谏两句,然瞧着崔道之认真的模样,劝谏的话终究咽在肚子里。 跟娘娘有关的事,谁能劝得动? 崔道之将摘下的桂花放进碗里,想着秀秀爱吃桂花糕,便着意下人去办,等到晚上家宴时给她吃,解解她的馋。 然正想着,却瞧见阿昭跑过来,脸上带着急切: “父皇,母后不见了!” ‘咣当’一声,崔道之手中的碗掉落在地,索性是木头做的,没有摔坏。 宫人们噤若寒蝉。 陛下虽将皇后带回宫中,但并未曾禁锢她,仍许她来去自由,便是宫外,她也是能随意去得的。 然瞧着陛下这幅模样,皇后怕不是又跑了…… “父皇……”阿昭见崔道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崔道之这时才回过神来,垂头看了看阿昭,仿若无事人一般,将碗捡起,看了看里头残留的桂花,淡淡道: “走吧,叫他们给你做桂花糕吃,你母后最喜欢吃这个。”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然而阿昭却听出了他的伤心,“父皇,母后又不要我们了么?” 崔道之摸了摸阿昭的脑袋:“没有,她只是……不要我了而已。” 明知强求不得,却还是心有不甘。 他这辈子,怕是只能如此了,处理朝政、开创太平盛世、抚养阿昭长大,然后一个人带着秀秀送给他的玉佩被埋到他为两人准备好的陵墓里去,千百年后,化成灰土,也算是个好结局。 家宴开始前,崔道之站在那棵早移植进宫的柿子树下,久久不语。 那年她说,这棵树活不长,结出的果子只会又酸又涩,果然是真的。 他看了半晌,瞧着家宴的时辰到了,终于转过身去。 “柿子熟了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崔道之霎时愣住,一动不动。 秀秀轻脚向他走来,“那几个伙计跟着我时间久了,难免叙旧时间长了些,陛下等急了?” 崔道之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 秀秀见他一直不吭声,便从怀里拿出那枚早做好的鸳鸯荷包挂在他腰间。 “那年出宫的时候,绣了一半,前几日刚把剩下的绣好,你瞧瞧如何,可还喜欢?” 崔道之一把将秀秀拉进怀里,收紧手臂。 秀秀有些喘不过气,但却没有吭声,只是静静任他抱着。 良久,才听见他在耳边道:“……喜欢。” 很喜欢。 秀秀笑了笑:“那就好。” 她的手慢慢揽上崔道之的腰,像是少女时期梦中所想的一般,下巴在他肩膀蹭了蹭,随即抬了眼,道: “你瞧,柿子红了。” “......嗯,一会儿给你摘。” 崔道之紧紧抱着秀秀,像是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桂花飘香、红柿满枝头,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间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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