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之下马,大步往楼上去,只见屋内和外头一样,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就像她从未曾来过一般。 她曾从自己身边逃离多次,而这次,她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原来,便是再来一次,她仍旧那样讨厌自己,讨厌到不说一声便急不可耐地逃离。 他本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日来临时,他却比想象中痛苦千百倍,一颗心像是被无数的长刀划着,不断放血,等到他变成失血而死,变成一具干尸,怕是才能解脱。 “……陛下。”赵贵见他一声不吭,有些吓坏了,连忙跪下,“奴才有负圣恩,娘娘她一知晓陛下的身份便急着离去,奴才不敢拦,这才——” “封锁城门。”崔道之忽然打断他的话。 赵贵讶然抬头:“陛下这是……” 崔道之不再作声,只大步下楼上马。 他坐在马背上,想起七年前秀秀走得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她不吭一声便离自己而去,同今日的情形,竟如出一辙。 他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随即低头,扬起手中马鞭。 - 秀秀见到崔道之时,已经被堵在城门口半个时辰。 周围的百姓和士兵全都对着崔道之跪下,山呼万岁,秀秀看着一身龙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久久没有动作。 同行的伙计见到这幅阵仗早已吓坏,离她最近的那个连忙要去拉秀秀的衣袖,让她跪下,然而手刚伸出去,他便察觉到一股冒着寒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瞧,正瞧见崔道之的脸,当即吓得牙齿打颤,不知如何是好。 秀秀挡在他面前,就要同旁人一样对崔道之跪下去,然而下一刻,身子一轻,已经被崔道之拦腰抱到马上。 秀秀刚要说话,便见他勒马转身,带着她离去。 街边尽是跪下的百姓,不时有人向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初秋的微风将秀秀的声音吹散在空气里:“你是皇帝。” 身后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抱紧了些:“是。” 秀秀在颠簸里冲他喊:“好,皇帝陛下,您接近我,可是因为我同先皇后长得像?” 崔道之闻言,略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秀秀一眼,秀秀瞧见这眼神,便道:“我不愿意。” 崔道之将她带到了原先他们一起住的寝宫,抱着她坐到桌上,扶着她的肩膀哑声问道:“可还记得这里?” 他将秀秀鬓边的发丝拨入耳后,“自你走后,这里的东西我一分一毫都未曾动过,就是你从前做的那个鱼灯被阿昭弄坏了,我学着做了一个新的,可瞧着总没有你做得好。” 他松开她,将那个鱼灯拿给秀秀瞧。 秀秀只是坐在那里,并不作声。 崔道之见她如此,便将鱼灯放回原处,过来捧着她的脸:“秀秀,你确实与先皇后长得像,不单像,而且是一模一样,因为……你们是同一个人。” 秀秀也不知信是没信,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道: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崔道之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便笑道:“瞧,你生气时,还是爱这样对我说话,当初,你每回跟我说这句话,我都恨得厉害。” 秀秀抬眼看他:“那我方才说了这句话,陛下恨么?” 崔道之摇头:“舍不得。” 连对她说话大声些都怕吓着她,又怎么舍得恨她?他要恨的只能是自己罢了。 “陛下想必是思妻心切,所以认错了人,我只是陈秀秀,同您的那位先皇后无半点关系。” 秀秀从桌上跳下来,理了理袖口的衣裳,道: “我问了那位赵爷,他说陛下并不管我的去留,只说一切随我的心,如今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我后悔了。” 崔道之垂眼看她,一双眸子幽深似海,霸道底下又透着淡淡无奈: “我答应过放你离去,过去那么多年,我也一直都是那么做的。” 秀秀垂眸:“那为何不继续下去。” 崔道之笑了下,“因为贪念。” 最开始,在秀秀进入长安之后,他不过是着人将她的消息禀明自己,时刻克制住自己不见她,至多只在酒馆对面的阁楼里远远看一眼。 可是,从阿昭跑进酒馆的那一刻,一切便开始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借着找阿昭的机会去见了她。 人都说,尝过了甜,便再难吃苦,如今的他大抵如此,曾经冷情冷肺的自己竟有这样一天,当真是报应。 可他又怕吓着秀秀,再勾起她往日的病来,只是沉声道: “阿昭年纪小,总是念叨你,再在宫里待些时间,等他长大些。” 等他长大会如何,他没有再说下去。 秀秀在宫里住了下来,只是崔道之并未强迫秀秀立即接受事实,与他同榻而卧,而是自己一人搬去了隔壁偏殿。 堂堂皇帝睡偏殿,这可是从未听过的奇事,可是却无一人敢多言。 阿昭听闻秀秀进宫,一连几日从东宫跑来,见着秀秀,先开始面上还能自持冷静,可是等秀秀将自己做的糕点递给他时,半大的孩子忽然红了眼睛,又像是怕丢脸似的,把脑袋埋在秀秀腰间。 秀秀原先浮在半空中的手,最终慢慢摸上他的脑袋。 等阿昭睡着了,秀秀便坐在床边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每当这时,崔道之便远远站在门口看着两人,久久不肯离去。 - 这日,崔道之没出现在秀秀面前,倒是太后过了来。 这些年过去,她头发已经半百,身子也比从前要佝偻许多,只是精神瞧着还不错。 她一见着秀秀,便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这些年过去了,老二念着的还是你。” 她坐下,说:“陛下生病了。” 秀秀一愣,这才想起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过崔道之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因为上了年纪,声音有些缓慢: “他是不顾休息,致使旧伤复发,那一年,他为你挨的那些军棍,到底是伤了他的身子。” 秀秀声音有些暗哑:“我……” 太后一双浑浊的老眼像是瞧出什么来似的,只是抬了抬手:“不管你想没想起来,都无碍,我老了,只希望小辈们不要再折腾,我能安享晚年。” 她缓了片刻,才道:“陛下这些年不肯立后纳妃,平日里还好,到了你每年离开的日子,他都会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连阿昭都不能近他的身。” 太后伸出手来,指着秀秀身后的那幅画像,“把它移开,进去瞧瞧,你就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秀秀开口,便起身扶着李嬷嬷的手出去。 秀秀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头去瞧她说的那幅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是她。 秀秀走过去,将视线往右下方移去,只见上头写着: “永安元年,崔道之为妻秀秀所作。” 秀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掀开画像,只见后头藏着一个机关样式的东西,抬手在上头一按,却见画像一旁的楠木柜子慢慢移动开来,很快,一个小门显现了出来,只见里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出。 秀秀点了一根烛火,拿着进去,然而却差点被脚下东西绊倒,她将烛火放在桌上,拿起那东西展开一眼,却见是一幅跟外头一模一样的画像,只是上头所画的人物形态不大相同。 外头那幅,她梳起妇人头发,只是静静坐着,并无多余的动作,而她手上这幅,则是她少女时期的模样,正两眼弯弯对着人笑,手里还捧着一小捧桂花。 半晌,秀秀抬头看去,只见小小的屋里,竟堆满了画轴,她一一展开,发现上头全是她在不同时期的画像。 而这些画,全来自同一人之手,大周朝的陛下——崔道之。
第101章 . [最新] 完结 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间时节 画像被整整齐齐卷起收着, 堆满整间屋子,秀秀站在其间,几乎无处下脚。 当一个人看到这一幕, 明明白白发现自己常年来一直被某个人默默惦记时,内心不受到任何冲击是不可能的,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当今天下的主人,手握无上权力的皇帝。 他若是想要她,不需要下命令,只需稍微透漏下意思, 她便早不能安稳在外度日, 而是被那些想要曲迎上意的人带到他身边。 可是他没有。 永安元年…… 到如今已经将近八年了。 秀秀握着手中的画像, 指尖微微泛白。 半晌,她将画像重新放好,往里走, 又瞧见了里头楠木桌上的几坛酒, 秀秀轻脚上前,晃了晃酒坛,发现已经全空了。 而酒坛一旁, 还堆放着一堆奏章, 压在一个大匣子上。 秀秀拿起一本奏章打开, 上头恰巧是河州府衙县丞的奏报。 原来自己当初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拿到过所, 是有原因的。 秀秀放下奏章, 又将大匣子打开, 里头赫然放着崔道之给自己写的信,只是不知为何,一封都没寄出去,全都堆在这里。 无论是画像、奏章还是信件, 这些东西全都不染一丝尘埃,可以看出,崔道之对它们很是爱护。 那些书信秀秀没有打开,轻脚从密室里走了出去。 之后,她在殿内坐了半晌,才终于去往偏殿,守在偏殿门口的大内监似乎没想到她会过去,很是惊讶,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喜极而泣抹眼泪: “您可算是来了,陛下他……” 话未说完,便见阿昭从殿里走出来,“太子殿下……” 阿昭瞧见秀秀,并不多言,上来就抱住她的腰,哑声道: “母后,父皇不肯吃药……” 秀秀摸着他脑袋的手一顿。 “那些太医说,要是父皇一直这样下去,定会如三年前一般呕血……我不想父皇受苦……” 阿昭紧紧抱着秀秀,他心里害怕,可因为身份,不敢在旁人跟前表现出来,因为父亲教育他,身为一国的储君,要顶天立地,成熟稳重,不可啼哭做小儿状。 他长这么大,一直听从崔道之的话,不敢行差踏错,深怕辜负他的期望,可是不知为何,自从知道秀秀是自己亲生母亲,他在她面前便总是忍不住委屈落泪。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明明想母亲想得紧,连梦里都在叫她的名字,却不叫人把她找回来,而母亲又为何明明活在世上,却能狠心这么久不来瞧他和父亲。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秀秀听见他方才的那番话,正在发怔。 三年前…… 秀秀想起她从河州离开时瞧见的那艘大船,紧了紧喉咙。 “母后。”阿昭拉着秀秀的衣袖,抽噎道:“我不想叫父皇出事,你去劝劝他,好不好?” 他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显然是吓住了,秀秀忍不住想,三年前崔道之巡幸杨朔州的时候,究竟病成什么样,才能叫年仅五岁的他记得这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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