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就是这样,哪怕同属一个阵营,却也有重要性的高低之分。 大丞相欣赏沈约是真,可一个沈约怎么能和他的臂膀相比呢?冯彧本就有贪墨的前科,这时候这种事肯定是半分不敢往身上沾,但亚相等人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就算他们搞不倒冯彧,断不了大丞相的臂膀,也绝不会放过在前头冲锋陷阵的沈约。 但他还是安慰妻子道:“不过也不一定,总要试过才知道,我先前回来的时候已经去找过沈大丈了,同他谈过,让他和高子瞻一起去找大丞相试试。” 谢暎倒是也在皇帝面前为沈约说过话,可他既没有证据证明沈约是清白的,更不能代表三司和政事堂,他说再多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求太子,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先去找了陶宜。 果然,陶宜并不建议他去找太子求助,原因很简单,因为太子不缺人用。 ——“你需明白,现在是太子殿下在看你们是否可用,而不是你们能否靠着他。” 谢暎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可以为沈约奔走,那是因为他相信沈约是个真正有志向的人,不会做出贪墨这种事,但别人不知道,太子更不可能知道。 若是身为储君就是这么容易为人情所左右的人,那他也不可能站在中立这条线上了。 再说就算沈约没有贪墨,可河东路掾吏为奸,擅自削减实贷引起动乱也是事实,谁又能保证沈约在中间到底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才让李宏嘉生出了这种念头呢? 就算是谢暎也不能,因为他太知道沈约有多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又快又好了。 “……那这毕竟是三司帐司在查办,姑夫他,当真没有办法么?”蒋娇娇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暎摇了摇头,说道:“这事症结不在姑夫身上,我们若是为难他,只怕反而连累了他和姑姑,甚至更多的人。” 蒋娇娇也是担心会这样,所以才不敢随随便便应承姚之如她们。可毕竟大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沈约又是自己好姐妹的未婚夫,若要不闻不问她也实在做不到。 “但是姑夫也帮子信想了个办法。”谢暎叹了口气,“若大丞相这边实在无法,那他若要脱身,就只能去求亚相了。” 沈约坐在矮凳上,仰眸看着墙上那块从气窗外照进来的光斑出了会儿神,然后顿了顿,低头从身上拿出了姚之如送给他的鸳鸯带,静静端详着。 “子信。” 他忽然听见了她的声音。 沈约倏然回头,果然见到姚之如正站在门外满目紧张和担忧地看着自己,他立刻起身大步走到了她面前。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被关在此处,本是不许探视的。 姚之如此时被他握着双手,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一半。 “是娇娇的姑夫帮的忙。”她说。 “三司使?”沈约有些意外,但他旋即便冷笑了一下,说道,“耍手段和做好人,看来的确是互不耽误。” 姚之如连忙提醒他当心说话,然后压低了几分声音,温柔地说道:“我来看看你,还有就是帮家里给你传几句话。” 她生怕自己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所以就挑着要紧地转述给了他。 “子信,你和冯农正,对大丞相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这次是旧派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若是河东提举常平无事,那有事的就一定会是你。” 沈约一听,就知道这些话是她从她爹,不,或者说是谢暎他们那里听来的。 “如娘,”他正色而温和地对她解释道,“我没有贪墨,更不曾授意河东提举削减钱贷,我不怕与他对质。” 他只是提醒过李鼎文,让对方盯着点那些好逸恶劳的人,以免钱粮白白流失。 “我知道,我相信你。”姚之如毫不犹豫地说,“我们都信你。” “但是子信,”她难掩焦心地劝道,“有些事是讲不了道理的,现在他们针对的根本不是你,只是要拿你当靶子。你要不先假意服个软,离了司农寺,我们谁也不依附,外调去做个小县官也成,你总能为国为民做些事的。但若是折在这里,你所有的努力和志向就都没了,这太不划算了。” 沈约看着她,皱起了眉。 “是我爹让你来说这些的?”他说,“之如,你不懂,别听他的。” 姚之如急地快哭了:“我们也不是让你去巴结亚相,你只要离开司农寺,不再为新法冲在前头,娇娇的姑夫也能帮你的!” “谁要他帮我了?!”沈约一下子就上了火,“他自己本就是旧派,户部是他三司的下部,难道他不知道那些酒坊开来是做什么的?此时装什么好人!我沈子信既应了别人的诺,答应了要帮人做事,就要守信。这次我的确不走运,可我相信官家和大丞相,他们绝不会看着那些人这样张狂地践踏新法!” 姚之如愣愣地看着他。 沈约一番话发泄完了情绪,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重了,他顿时有些内疚,于是又温声对她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想对你发脾气。” 姚之如红着眼睛,忍了忍泪。 “如娘,”他说,“有劳你帮我给我爹回句话,就说——孩儿名约,为信也。”
第145章 挽救 姚之如走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巴巴地将她望着。 她心里本就已是十分难受,此时面对沈家众人的目光,她不由更感沉重。 “怎么样了?”沈庆宗催问着。 姚之如强忍着眼泪,垂下眸,轻轻摇了摇头。 沈庆宗愣住了。 沈老太太更是着急地道:“他怎么会不答应呢?你到底是怎么同他说的啊?!你……”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忽然定住了,跟着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众人大惊。 厅堂里霎时乱成了一片。 高遥看着眼前的情景,错愕之余,倏然想到了什么。 他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地走到沈庆宗身畔,低声说道:“岳丈,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说服子信。” 沈庆宗下意识看了眼高遥,微顿,又回头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母亲,见有妻女和姚之如等人在照顾,他便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领着对方转身去了偏室。 高遥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岳丈,您是只想让子信脱身,还是既要让他脱身,又能保住前途?” 沈庆宗此时早已是心乱如麻,听着女婿的话,他连琢磨的力气都没了,亦是直接说道:“我自然希望他样样都好。” 这不仅是他对儿子的期望,也是他对儿子的了解。他太了解沈约的性格了,儿子不愿答应服软,除了是为“守信”,也是不肯“摇尾乞怜”地去做弃子。 高遥听沈庆宗这么说,便点点头,回了句:“据我所知,亚相是个孝顺的。” 沈庆宗愣了愣。 “而且子信就算再倔,我想他也没办法看着您去帮他求人。”高遥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他当初帮着沈约入朝的时候,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会在新派阵营中陷得这么深。 事情发展至此,他不管是为了妻子,还是为了自己,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所以,高遥现在不仅要逼沈约服软,还必须要逼着他改弦易辙。 他也是男人,而且和沈约一样担负着家中未来,所以他太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女人做不到,但是“现实”可以。 沈庆宗沉默了许久。 直到沈云如流着泪进来告诉他们,大夫来了,诊断说老太太又中了风,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如果沈老太太真地在这时候去世了,就算沈约脱了身也要丁忧,而文官丁忧是要除职的。 到时他们父子二人再想起复,都是难上加难。 沈庆宗看了眼高遥,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女儿,忽然想:难道他们一大家子又要靠着云娘的丈夫不成? 想到这里,他仓惶而疲惫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决绝。 清早,鲁墘正在院子里逗弄他养的鹦鹉,有元随过来禀报,说是沈约之父,祥符县丞沈庆宗在外求见。 鲁墘听罢,略略一忖,应道:“让他进来吧。” 元随颔首,又说了句:“他好像走路不太方便,我见他脸色发白,还杵着手杖。” 鲁墘心想这怕是到我面前卖惨来了,但他又怎可能因为沈家的人着急上火就将人轻轻放过?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结果。 故而他也没在意,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沈庆宗来得确实比较慢。 鲁墘也不着急,坐在树荫下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逗一逗笼中的鸟儿。他用余光瞥见沈庆宗杵着杖子走到了近前。 “下官沈庆宗,见过亚相。”沈庆宗俯首加敬地向着他礼道。 鲁墘口中“嗯”了一声,转头朝对方看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少顷,问道:“沈主簿的腿怎么了?” “昨日家母生了急病,下官忙乱中不小心摔了跤。”沈庆宗如是回道。 鲁墘闻言,心下了然,却也故意没有去问沈家为何会乱成一片,只是貌似遗憾地说道:“要保重啊。” 沈庆宗顿了顿,忽道:“相公,我儿沈约之事……” 鲁墘抬手打断了他:“此案是帐司在查办。你若想知道情况,倘三司那边不好打听,不如试试去问问司农卿,又或者大丞相。” 沈庆宗突然给他跪下了。 鲁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已径自开口说道:“鲁相公,子信他年轻不知事,从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把他教导好,他兄长死后,我们家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后来家里又经受了些变故,他身上担子就更重,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 “偏生那时候大丞相给他许了好的前景,他自然是全力回报。您也看见了,他不是个没有能力的孩子,他只是走错了路,需要有人把他带回来。相公,我想求您,帮我把我的孩子带上那条对的路。” “鲁相公,”沈庆宗肃然地望着他,“从今往后,我们家就只有子信一个官身了,他会明白他的责任所在的。” 言罢,沈庆宗突然扬起了手中的木杖,重重地敲在了自己的腿上。 一杖下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 但沈庆宗居然咬着牙很快又重重打了一下,这一杖直接让他痛出了冷汗。 直到看见他又要打第三下的样子,鲁墘才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将木杖夺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庆宗:“……你这是何必呢?” 沈庆宗颤抖着手抓住了鲁墘的袖子:“相公,我这条腿,是我昨天自己摔着的,又因今日不顾伤势出来奔波了一回,这才、才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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