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线温和,几乎听不出君王的威严,沈婉却不敢妄动。 “民知礼,拜见君王,不可殿前失仪。” 闻她声线略颤,却谨小慎微,刘期摇头轻笑。 “你如此恪守礼仪,可知朝中臣子如何言你?” 沈婉闻言心惊,已能确定今日之事与林纤所言相符,揣揣答道:“民不知。” “他们言你为祸水,迷惑亭侯私权滥用,为博女郎一笑,日夜带于身侧,已不顾王法礼仪,日后必会霍乱朝廷。我已询问宦官,你们二人不仅同行宫中,你还寄住在牧家,若果真如此,你可知该当何罪?你又有何辩言?” 刘期话中不再存有温和,寒肃之气扑面而来,使得沈婉伏地而拜,冷汗直下。 殿中无音,沈婉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闻,踌躇片刻,想到林纤所言,又想到牧衡从未遮掩此事,才渐渐静下心来。 “回王上,民与亭侯未曾有过半分私情,三人成虎之事多有,但亭侯忠心日月可鉴,我不过一介庶民,何来本事迷惑诸侯。若真做此事,该当万死,毫无怨言,还请王上明鉴。” “你不怕死?” “不怕,从未做过,所以问心无愧。” 刘期听了便笑。 “众人不知你学习推演之术,也不知你身世,所以猜测频频。但你之身世,孤已知晓,观你在殿中半个时辰未动分毫,确是守礼之人,必不可能为臣子所言。” “但你的胆量,却在孤意料之外。抬头,再近五十步讲话。” 沈婉依言照做,殿门却轰然紧闭,外有盔甲森森而动。 她仓皇抬头,不知何故。 * 直到未时,太极东殿才结束议事。 牧衡踏出殿门见到了神情慌张的林纤,得知沈婉被传唤后,转身往主殿走去,却遭到宦官阻拦。 “王上有令,非诏不得入内,还请亭侯在此等候。” 牧衡不知沈婉为何在内,遭到阻拦后,疑惑不已。 他们四人,与王上感情非比寻常,无论何事从不私避,这是第一次,却与沈婉有关。 这般阵仗,若无隐秘之事,便是杀身之祸。 牧衡心头一沉,问:“今日女郎可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林纤答道:“回亭侯,女郎在午时想找您请教,奈何您在议事,便不了了之,随后即被传召。” 他想了想,将宫中的流言尽数与牧衡细说。 两人耳语,引得殿外宦官频频侧目,牧衡却愈发不快。 沈婉寻他,仅有推演之事,结合林纤所言,必是巨门化忌引起的祸端。 他回首望向太极殿。 此事与两人相关,他绝对不能现在进去。 牧衡思索片刻,看向了太极东殿刚要退下的众官。 遣人阻拦官员退路,他行至阶梯下,仰望那些出身士族的臣子。 他们不曾挨冻,不曾挨饿,在此站立片刻就哀怨连天。 他凤眼微阖,一叹再叹。 冬雪簌簌而落,模糊着众人视线,直到玄衣上的景星忽明忽暗,渐渐止住了不满的话语。 牧衡手抚七星,在殿前寒声质问百官。 “魏国境内百废待兴,应以民生发展为主。尔等身为臣子,不恪守臣训,不为民谋划,却有闲暇散播传言,问之政事,皆缄口不言。尔等之心,当被万民唾弃!又有何颜面站在此处?”
第12章 寒月明 太极殿内外戒备森严,玄甲重重,遮挡着窗棂递来的光。 沈婉跪于殿中,胆怯使她发颤,却依然恪守礼仪,脊背不曾弯曲分毫。 刘期双手交叠打量着她,观她逐渐摒弃恐惧,那双明眸变得平静,忽而笑了。 “我唤你来,只为一事。我曾见过你在《灵语》中所言,也知你行于代国,生于赵国,你可愿为我仔细讲述两国民生现状?我为君王,却难以得知黎民所需,臣子们怕我忧心,自继位以来,从不曾讲述实情,不知女郎可否为我解忧?” 沈婉闻言一怔,“亭侯也会瞒着王上?” “是,今日之言,女郎勿要告知他人。” 刘期止笑,望向远处,目光哀恸。 “我欲为民做事,女郎勿要隐瞒于我。” 闻君王恳求,沈婉惶恐伏地,良久难言,颤抖不止。 颤抖并不是惧,而是叹。 生逢乱世,民生多艰,昔日她之心愿,不过薄田几亩,唯求温饱。 如今面见仁君,感慨不已,不知所言。 刘期以为她惶恐,再道:“平山一役,沿途所闻,令我痛心至极,民为国之根本,怎能遭到如此轻贱。我贵为君王,当为民励精图治,九死不悔……” 沈婉轻叹出声,哽咽难忍。 “我虽生于赵国,却历经磨难,所见所闻,悲惨不足形容。可十七年来,从未听闻君王为民如此,王上仁德,必能让天下黎民逃脱此境。” “婉,必定知无不言。” 太极殿内君民相望,坐于远处的史官微怔,提笔记下两人所言。 自前朝末年,史官再不能君举必书①,君主皆为昏君,言辞皆需斟酌再三。 史官们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②的品行,已逐渐消逝。 这是第一次,史官直书其事。 * 太极东殿外,众人缄默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观风雪肆虐,严寒之下,又有轻微抱怨。 牧衡垂眸,掸落黼裘积雪,踏上石阶。 每行一阶,便稍作停顿,唤身侧官员称谓。 十二国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魏朝百官皆士族出身,终日放浪形骸,不闻政事。他们刻意避讳朝政,为的不过利益二字。兴国首要,为民生发展,泽山改革剥夺了士族侵占土地的权力,使得他们人人自危。却丝毫没曾想过,门阀拥有权力,享受风流奢靡,皆系于百姓。 直至百阶之上,牧衡寒声再问:“诸位心中,黎民之苦,难道比不得传言?” “不敢。”百官齐声,却鲜少有人敢抬头看他。 不知是否有人心有愧疚,风雪中传来阵阵叹息。 却还是有人壮胆发问。 “辽东牧家,门阀之最,玄学之最,所占土地广阔,亭侯也曾隐居竹林四年,难道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我等心向风流,士族中不乏才华名士,若一再改革,我等该置于何地?” “亭侯言论,实在有失偏颇,为臣为民皆效力君王国家,民苦则国盛,何必如此。” 牧衡望向此人,平声道:“尔等未曾见识民生,不知此苦非劳作之苦,我不怪罪。只问诸位,前朝覆灭,源于何罪?” 阶上不闻答复,百官相窥无言。 前朝覆灭,乃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这些的背后,源于门阀自身的腐朽,灵帝时期,士族甚至超越皇权。 阶上百官,都曾经历那段黑暗,门阀自立为主,狼子野心众人皆知。 牧衡垂眸,叹道:“魏国,当引以为戒,我自为表率。” “心怀高远,本无碍俗尘,不该固步自封。” 牧衡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风雪汹汹,他却拂袍而跪。 他跪,百阶众官也需跪。 宦官欲扶,却被他制止。 “殿中女郎,为民,也在传言中。魏代交战前,她不顾生死,为民愿奋不顾身,如今却因此蒙受冤屈,我当为她跪,使她不受责难。” 士族与民有极大的地位差距,上到政治,下至土地,皆以士族为重。 从未有人因民而跪。 牧衡贵为诸侯,乃百官之首,这一跪,虽为沈婉安危,却等同于承认民权,打破了自前朝士族为尊的言论。 他望向宦官道:“你替我传话,就说牧家求一诏令。牧家土地,今后将由人口划分,其余土地皆归朝廷,日后划分给百姓,泽山封地也如此,我在平玄多出五亩薄田,还请王上赐予殿中女郎。” 宦官怔愣良久,颤抖道:“奴,这就去。” 牧衡所言,百官闻之宛如惊雷。 土地归为国有,直接分化了士族权力。牧家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士族,百官瘫坐在地,良久不敢再言。 长阶下,有一老者拄杖前来。 老者着人为牧衡撑伞,站在他身侧道:“你要当心身子。” 牧衡闻声就知谁来,笑问:“阿父不怪我吗?从未商议,将牧家土地尽数让出。” 牧仲微叹,与他同跪。 “自将家业交你手中,便算到今日。土地本该归国,由百姓耕种,才能发展社稷。在我等手中,不过是敛财之物,将贪欲淋漓而现。” “吾儿做得很好,懂得民为贵,方能得天下安稳。” “全仗阿父教诲。”倒是牧衡忘了,他的事情怎能瞒过阿父。 急雪纷纷,牧仲慨叹万千,目光扫至他身。 “你虽为民生所需,今日一跪,心中可因女郎存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本有千百种话语解释,却无从开口。 没有沈婉,他不会懂得民为贵真正含义,也不会全然了解民生。 阿父曾教诲他,不得将私情与国事混为一谈,他一度恪守成规。 唯有今日,他不觉得有错。 牧衡望着太极殿,想到那日她的回答。 大义私情,各有各的缘由,都让她难以抛下不做。 那时他未将私情看得太重,不懂她所言,如今心中寒月却守得云开。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让她蒙受流言之苦,甘心而跪。” 牧仲一怔,问:“事关风月?” “从未,我敬她一身风骨,不想她受辱。” 见他坦荡,牧仲没有再问。 大雪渐停,太极殿解下防备,女郎踏出殿门,目光所致,皆白覆玄色。 沈婉走至牧衡身前,望他笑意,眼眶骤红,默然跪在他身后。 众人不知君民所言,皆以为她因传言受责,闻宦官之言,让她在大殿中颤抖不止。 原来有人为她而跪。 直至宦官宣读诏令,众人才陆续得以起身。 沈婉手捧良田诏书,未等张口,就听他言。 “怕吗?” “不怕。王上仁德,不曾为难我。”沈婉话音稍顿,问道:“亭侯何故为我这般……” 女郎眼中氤氲欲落,含有千言万语,牧衡却抚上六星,没有再看她。 “回吧。” 行至止车门,牧仲却倏地停步,望向女郎。 沈婉不知何故,行礼等言。 牧仲观她良久,才道:“他敬你一身风骨,不想你受辱。” 沈婉一怔,望向七香车,风中传来他轻咳声声。 她几欲哽咽,俯身而跪,叩谢他恩。 他为民谋,她心中明白,却知他贵为诸侯,其实不用跪,也有万千方法达成目的。 唯独不曾想,是此般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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