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员并不知这些,百姓只当寻常屯田,村落里没多久就恢复了往日宁静。 乱世中,各处总有闲屋,将士屯田时,会特地修缮,大多会居住在此处,实在无处可住,才会扎营。 两人步入的小院,以竹为屋,以茅草为盖,宛如那时在宁县他们同去的士兵家中。只是尚未洒扫,树荫下杂草簇簇,好在晚风将燥热驱散,尚能在外久留。 沈婉轻阖柴门,对他道:“亭侯先寻个净处歇息,屋中闲置良久,浮尘不利咳疾,待我洒扫后再进。” 牧衡低眸手掌微推,同她将门闩插好。 “不必忧我,与民同苦当不拘小节。但田间劳作,要比琐事难得多,或许我该从此学起,有需我做的,你即可言,不必让我闲着。” 沈婉一怔,仿佛又见那时他割麦尝苦,劝阻的话顿时卡在喉中。 良久,她才拿出袖中白帕,递在他手中。 “院中今日来不及收拾,先要洒扫屋内。但长久无人,必定浮尘极多,亭侯也不能不顾自己,先以此掩口鼻,和我进去吧。” “好。” 牧衡接过那方白帕,与她同往竹屋走去。 屋中仅有坐卧用的床,还有一案,不会太过费力,仅需擦拭。 十二国中,无论高低贵贱,大多情况仅有女子才做洒扫之事,牧衡其实并不用先进来,但他仍俯身拭去浮尘。 直至天色渐昏,案上烛台燃起,两人才得空歇下。 烛火晃动下,沈婉欲往外走去。 “亭侯先歇吧,我去问下军中行囊可整理好,再去寻些饭食来。” 牧衡走近,轻道:“等下,先闭上眼。” 沈婉不知何故,依言阖目,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气息。 他抬手替她将鼻梁上的尘土拭去后,这才开口道:“天色已晚,你初来不认路,不要逞强,有卫兵会送来。” “亭侯……” “嗯。” 沈婉抬头望他,良久才道:“医者曾和我说过你幼时的事。” 牧衡脊背一僵,没有出声。 她仿佛早猜到他会这样,自顾自地道:“是我先问的,我试图寻个方法,不想让你再自苦,但那时并没有寻到。” “自苦……” 牧衡笑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早已发白。 自他听见君王言愧,无论怎样去做,都难以填满心中沟壑,自苦已成习惯,甚至会认为自身有罪。 “沈婉,不用为我想着这些……” 沈婉握住他手,“不是……你听我说,我已经知道怎样做了。欲解苦,先解执念。” 她将腰间七星递给他,遂道:“王上有令,不让你再为他行推演,窥天机。自那以后,你连七星都不戴在身上了,回到平玄你除却政事,很少再同人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真听了王上的话。直到今日,才发觉你定想为他求取生机,不戴七星,只是你怕自己会违令,就如同你幼时并不敢看兄弟玩乐一样。” 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快刀,直戳牧衡身心,让他拿着七星的手不断发颤。 “沈婉……” 沈婉却没有停下话音,续道:“体察民生是王上的执念,我从很久前就知道,但你肯定懂他,所以才力排众议陪他同行。你在试图用此慰藉他心,不想让他头疾复发,对吗?” “是。” 牧衡已不想再去反驳,压下苦楚后,又觉得荒谬。他明白,暂时的慰藉改变不了任何,但他仍这样去做,细想下,难免会认为自身卑劣。 窥探天机失败,用民生去全刘期的执念,妄图使其性命延长,虚无缥缈的心愿下,究竟有没有全自身执念的想法,牧衡此刻竟不敢自问。 “你不坦然。” 沈婉突如其来的话,击碎了他的心防。 “是,我不坦然。” “我不是在指责你。”沈婉看着他发颤的手,轻道:“无论什么样的情,你都难言,王上的病你还要瞒着所有人,所以你会自苦。但是所有的情中,唯有此事不能耽搁,以至于成了执念……” “但是牧雪臣,你应了王上的令,可我没应,我愿替你去感应,天道总会有给指引的那天。我不想再看你自苦,甚至是认为自身有罪。” 沈婉说完,抚上他手中七星,又问:“或许七星会反噬你,要我停下吗?” 她能为他做的事不多,甚至连安慰的话都难言,唯有此事,是她能做并且能解他执念的。 牧衡没有拒绝,两人同抚七星,这次却没有反噬他,但天道仍没给任何指引,七星散落满地后,沈婉又一颗颗拾起扣好。 “今日没有……那就明日再试,好在它不会反噬你了。” “沈婉……” 牧衡的话还未说完,外边就传来了叩门的声响。 “女郎,行囊送来了,还有些饭食,开下门。” 沈婉闻声,忙走出将柴门打开,让卫兵将行囊放进屋内,同搬来的,还有书案和塌,一下子显得竹屋拥挤了许多。 直至门闩再次合上,她才得空再去问他。 “亭侯刚刚想说什么?” “没……先收拾行囊吧,夜深了。” 待到子时,竹屋中灯火才熄,沈婉在一片漆黑里寻着塌,地方狭小不熟悉,难免磕碰了几下,她忍下闷哼,有些后悔未将灯盏放在塌边。 直至她摸到一层软绵的被褥,才发觉自己好像寻错了。 矮床上的被褥,是牧衡所盖,他身患咳疾,夜晚不能着凉,夏夜里也会盖得厚些。而她的塌上,仅随意铺了层,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 沈婉不知他是否睡着,刚想往旁处走去,手腕就倏地被拽住。 “亭侯?” “上来。” 沈婉一愣,不等反应,就被他拉到矮床上。 “傍晚时云层堆积,今夜会有大雨,夜晚寒凉,不必睡在塌上。” 随着他话音渐落,雷雨便倾然而下,在竹屋里听得真切。 沈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牧衡知她情怯,松手平躺进里侧。 “塌上过夜,定会难受,难以事农桑,明日我再寻人给你另找住处。” 矮床甚大,两人各自躺好后,不大幅动作,其实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沈婉听着他的话,也逐渐平静下来。 “亭侯费心……我其实怎样都行。” “在此处,唤我名字即可,以免被百姓们知晓。” “嗯……雪臣。” 她温婉的话音与嘈杂的雨重合在一起,莫名地使牧衡心中一颤。 直至许久后,沈婉半梦半醒间,才听他说了一句话。 “沈婉,多谢你。”
第40章 🔒风雨晦 晨间炊烟刚起, 草间朝露沾衣。 沈婉在檐下扫收着细碎的叶,将大雨后的狼藉掩在土里, 做完这些才往外走去。 小院附近的民居,如今皆是将士居住,略走两步,就有人前来询问。 “女郎起得甚早,可是亭侯有吩咐?” 沈婉摇头道:“并未,只是我与亭侯来此,还不知开垦何处田地,待会亭侯得空,定会询问,军中可定下此事?” 卫兵闻言忙道:“军中屯田晚些, 只能种植菽①, 开垦西侧荒田,这两日得先翻土。亭侯若要监察,可趁早间傍晚不晒时前去,伏天太过炎热, 易中暍②,将士们在午间也会歇息。” 沈婉颔首道:“好,我知晓了。我与亭侯的农具何时发放, 若都在忙碌, 我去拿也可。” “这……”卫兵迟疑片刻问:“亭侯要亲事农桑?田间劳苦, 恐怕不妥啊。” “无碍, 这是早就定下的。王上与亭侯来此, 意在与民同劳同苦, 并非监察将士们屯田, 想必将军也知, 应当未曾吩咐你们。” “是,女郎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 待卫兵走远,炊夫来送饭食,沈婉转身恰好看见医者。 她俯身行了一礼,“先生安好,王上病情如何?” 医者回礼道:“许是乡野寂静,无琐事让人烦忧,王上昨日甚为开怀,头痛时,喝下药就能缓解许多,劳请告知亭侯不必忧心。不过,连日奔波王上还是累极,面色尚有些差,以免亭侯多心,缓两日让他们得见好些。” “亭侯如今身子可事农桑,但不能太过劳累,女郎可适当让他做些,亦能纾解心愁,这也是种诊治。” 沈婉大抵能理解这种诊治的法子。 她原为赵人时,安稳些的日子里,不用为了活命东奔西走,就要常事农桑。每至农忙,傍晚归家都会累得瘫倒在塌,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 对牧衡而言,有事可做,尚能麻痹自心。 “我记下了。” 医者凝着沈婉,踟蹰道:“女郎啊……亭侯生于士族,自幼心苦,在他身上爱恨苦痛皆为错,所以总是少了些人间气,这也是王上最放不下的事。但君臣间,有些话到口齿间,再不负初遇时能畅言。丞相他们不能再知情,他身侧仅有你了……多让他切身体会这炊烟下的挚情挚感,或许有些情能让他不再遮掩的流露,也是好的。” 他说完,转身望向远处炊烟,轻道:“女郎聪慧,想必明白这些。但我曾见过你们自苦,怕你还如往常一样啊……” 沈婉闻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炊烟落树影,形成水墨色,阡陌处已有村夫扛着锄头欲去田间,他们谈笑怡然,目露期盼。 再寻常不过的场景,竟让她鼻子一酸。 牧衡曾问她百姓心之所向,如今皆是眼前景。 乱世下的安宁,可贵至极,促使此愿成真的人,却还在自苦。 沈婉垂眸,对医者又行一礼。 “多谢先生指教。” 她回到院中,将农具归整到墙根处,净手后才提着饭食走入屋内。 屋中纤尘不染,显然被人收拾过,而那人正坐在案旁,望着案上的七星,面上瞧不出喜悲。 沈婉没有开口劝他,而是跪坐在旁,将七星收起,摆上饭食。 “将士们在西侧开垦荒田,亭侯想去的话,吃过饭食应能赶上农忙,趁着日头不大,能帮着翻些田地。” 牧衡沉默须臾,才缓过神来。 “好,一会就去。” 话音落下,两人没再言语,静默地吃完饭食后,沈婉从行囊中拿出套旧衣递给了他。 “亭侯穿旧衣去田间好些。” “好。” 他的答复依旧简短,沈婉稍怔了下后,笑中略有些无奈,坐在案旁拿出七星,尝试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感应。 可惜天道真正认可的人,好像只有牧衡,没他在时,七星不会给她任何反应。 “不必这样,我无碍。” 他的声音落在沈婉的头顶,仿佛淬过雪般清冷。 但她仍听得出,这是克制后的音色。 “没有,我应过你要感应的,直到天道给我们指引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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