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嗣虽无此意, 众臣仍几次三番上书,直至温时书的《劝诫书》送至朝中,才止息了众臣举动。 一书万情, 自刘期竹林初遇四友提起, 继位之难, 为民功绩皆写于其中, 劝诫储嗣不忘先主之志, 天下未定, 百姓尚苦, 如今局势不容松懈, 愿其继王位承父志,自省自勉,待到天下安定时,再登帝位。 既夕奠①当日,储嗣将传国玉玺随葬,在刘期棺前立誓,定让天下百姓不再受饥寒之苦。 魏齐交战暂歇,边境以防守为主,陆凉带兵五万回到南阳郡,准备一举歼灭楚国,再取魏国。 战败数次的楚国,在大军压境后,派来使臣求和,荆州八郡魏国夺南阳,愿再割两郡献上,甚至还带来楚国公主姬素,试图和亲。 中军帐内,温时书坐于首位,旁侧就是一身玄衣的沈婉。 女郎的那双手,至今仍有数不清的伤痕,皆是为大魏为万民留下的功绩。尽管牧衡未到,她坐在那处,三军从无人置喙,一身风骨不辍,仿佛能透过她,见到大魏的山亭侯。 “诸位,楚国割地求和,甚至试图和亲,其诚意天下人共睹,大魏虽不能应,仍要全其礼。” 众将闻言,皆拱手道:“属下明白。” “让他们进来吧。” 温时书话落,帘门挑开就见使臣一脸谄笑,极近卑微的俯身行礼,而他身后的绝色佳人,金钗步摇下欲泪难言,尽管楚国战败,她仍不失公主之仪,见楚国人皆跪,她的身躯却不曾弯下分毫。 帐中数人,她一眼就望向了沈婉,眸中逐渐充满错愕,然而不等细想,使臣的鞭子已落在她身。 “跪下!” 姬素不肯跪,侧头呵道:“何时轮得到你来打我!尔等一身烂骨烂肉,才会求和!我绝不跪!” 使臣嗤笑数声,连落几鞭,打得姬素浑身震颤,身后奴仆忙压她身。 “公主可要明白,你不跪,你那卑贱的生母会是何种下场!来到大营前,王上是否教过你,要谨言慎行?公主可别忘了。” “我阿母她不卑贱……” 姬素挣扎许久,终在听到使臣胁迫后,渐有瘫倒之意。 臣子能鞭打公主,证明楚国早就礼崩乐坏,和北羌等地并无差别,乱世中的女子,哪怕生于王室,也难以自掌命运。 然而帐中魏人,已许久未见此等荒唐之事,使臣再抬眼时,才发觉众人怒目圆瞪,甚至有将领手抚刀柄。 他大惊,忙道:“诸位将军息怒,公主不通国事,但楚国求和之意,绝无欺骗。” 使臣痛恨姬素误事,欲扬鞭再打,未等其抬手,女郎寒音就震彻中军。 “该跪的不是她,尔不要在此放肆!” 楚人闻言皆怔愣,连摇摇欲坠的姬素,也僵直了脊背。 使臣不知她身份,但乱世女子,本就地位低下,楚国虽无食人恶癖,无论君王臣子,皆不会将女子放在眼中,多年来已成习惯。 闻她此言,只觉魏国意在羞辱。 “丞相!我等素闻魏军仁义之师,先主仁爱,才想斗胆来求和,你着女郎呵我,可是有心羞辱?” 温时书示意宦官将姬素扶起,这才道:“从未。先王赐她玉印,魏国境内,见玉印者如见诸侯,她今日就算呵斥三军,我等也绝不会反驳,尔既来求和,就该听从其言。” 使臣一窒,并不信这话,还是忍气收回了鞭子,露出笑意。 “诚如丞相所见,公主容姿绝世,愿修两国之好,楚国愿再献两郡,楚军将永不北上,愿为大魏抵抗西南蛮夷,只求丞相能退兵。” 温时书摇头,“魏军南下再攻,能得荆州八郡包夹齐国,南方蛮夷更不足惧,远超楚王给予。我今招待尔等,仅为全礼,并无退兵之意,还望悉知。” 使臣跪地再言:“吾素问魏军仁义,我等愿降求和,尔再赶尽杀绝,难道不是失了仁义?” 温时书平声道:“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②。并不失仁义。” “楚民本安居乐业,皆爱戴王上,两国交战才使荆州八郡混乱……丞相这话,实在有失偏颇!还请三思。” 使臣话音落下,楚人一再伏地,唯有姬素冷哼出声。 他转头欲骂,沈婉却开口阻断。 “敢问大人,百姓因何爱戴君王?” “百姓爱戴君王,因其贤明。”使臣颇为不耐,“我等来此为求言和,皆等丞相回答,还请女郎少言为好。” 沈婉哂然一笑,“丞相已言,并无退兵之意。敢问大人,若楚王果真贤明,会让你肆意鞭打一国公主吗?荆州八郡能有今日,大人难道不知为何吗?” “大魏为全礼仪,才使你进中军畅言,而你却不顾礼仪,不顾尊卑。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魏国百姓?丞相之言,并无任何不妥。” 一句话,戳穿了楚国遮羞的布,令使臣怒急。 “乱世女,不如一斗米!她身为公主,国之危难时,要她的命也是应该的!” 沈婉胸口起伏,颤道:“一国之主,用女子换安稳也就罢了,你竟还嫌她不如一斗米,当真可笑至极!身为公主,为国身赴这没错,但如果她用尊严,甚至是命换来的是你这种人的安稳,那就大错特错了!尔,根本就不配!” 姬素听完这话,只觉浑身颤粟,她双拳紧握,含泪望着为她说话的女郎。 “你说的没错,他不配……楚王宫里的人都不配!我宁愿自刎在宫中,也不愿来和亲……” 温时书抬手道:“正如她们所言,尔请回吧,魏军不会退兵。” 使臣闻言,额头微跳,盯着众人看了半晌,转身时,倏地用鞭子勒住了姬素脖子。 “你个贱人!你知不知道不能议和,不止你那卑贱的生母会死,我们都会!反正怎样都是死,我今在魏营先杀了你,让世人觉得魏军假仁假义,正和王上心意,说不定我就能逃了……” 帐中众人皆惊,只见华服下的身躯不断挣扎,不少将士已拔出刀剑。 使臣的手愈发用力,惊呼声响彻中军,陆凉一剑下去,其双手皆断,瞬间惨叫不止。 姬素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沈婉连忙将她扶起,派宦官前去唤来医者。 中军帐里,早乱作一团,随行的楚人伏地磕头,生怕被杀,地上扭曲嘶吼的使臣逐渐没了力气,见到陆凉俯身,竟一下厥过去了,连脉搏也变得微弱。 唯有姬素,紧握沈婉手腕,颤道:“谢你……为我而言。” 沈婉喉中一哽,没由来的生出股怒意,不甘这世道如此。 旁侧的陆凉查看使臣后,跪地拱手道:“鹤行,是我鲁莽,恐怕这人活不成了。” 两国交战,虽不斩来使,但魏国并无退兵意愿,不需谈任何利益,斩杀此人其实不算大错。然而刚才使臣之言,恐怕彻底交恶后,楚王必将此事告知百姓。两国差距悬殊,魏国雄视天下,不会因此受制,会动摇的仅有民心。 温时书摇头,遂道:“无碍,杀人安人,杀之可也③。若不取楚国,百姓只会更苦,先不用忧民心如何,时日长久,百姓自有定论。” * 夜里子时,楚人皆被安顿在营中,两国虽不能议和,但使臣尚未咽气,姬素又受惊严重,难以即刻归楚。 中军帐里灯火未熄,温时书仍在处理军务,面前却跪有两人。 “之行非有勇无谋者,我以为仅会将其拉开,今日为何动怒?” 陆凉知道瞒不过他,将所见所闻说出。 “我在边关接应使臣时,曾见过公主生母相送,两人分别不久后,探马就言,其母被楚军斩杀。楚国境内,百姓苦痛不已,楚人实在卑鄙……在中军见使臣言行,实在无法忍耐。” “可曾后悔?” “不悔,只恨当时仍有所顾及,未能杀他。” 温时书转而望向女郎,“那你呢?” 沈婉一怔,回道:“不悔,总该有人为她而言,她虽不是百姓,却无过错。” “女郎仁德,今日之威,如见雪臣。西关一役,也全仗你们心意相通,他不在,军中仍有半个亭侯。” 沈婉闻言,只觉鼻子微酸,“婉不敢居功。” “再过不久,雪臣也要到南阳郡了,储嗣尚幼,不懂帝王之术,难以在众臣间周旋,我等皆离平玄,愿能早日攻取天下,不负先王遗愿。” “夜深了,都回吧。” 沈婉俯身一拜,未等走出营帐,温时书又开了口。 “雪臣随军,不能快行,探马回信时,他曾带了话。” “是什么?” “南阳郡多修竹,今年大雪,他回来想遥你同观。” 沈婉怔在原地良久,双手交叠时,颤抖不已。 “好,我等他回来。”
第51章 🔒竹柏姿 使臣咽气后, 未像魏军设想中的那样,楚国会拿此事作祟, 在姬素离开王宫的几日里,楚王被幼子所杀,宫中混乱不堪,朝野动荡,根本无暇再管使臣的事。 新任楚王与姬素一母同胞,两人虽生于王室,因生母出身低微,常受冷眼虐待,亲眼目睹生母被杀,妹妹被迫和亲后, 发动宫变。一夜之间, 楚王宫掌权者就换了人。 姬素得知消息后,整日以泪洗面,朝楚国方向长跪不起。 无人问她跪父跪母,身旁奴仆几番劝慰无果, 好在其兄仍念着她,继位后欲将其接回,楚臣已在路上。 魏军也要对楚国发起总攻, 中军将士日夜整顿行囊, 商议军政, 只待牧衡携援军到达, 即刻挥师南下。 靠近大营末的帐外, 魏军守卫重重, 华服公主憔悴至极, 仍跪于地上。 而不远处, 却是极为热闹的景象,两副画面在同一片天地下割裂着。 附近城中百姓得知魏军要走,纷纷前来送行,哪怕大营森严,守卫甚多,他们仍在营外俯身叩头,将家中的吃食衣物送来,求着魏军能收下。 尽管魏军有人为此触动,也不敢不顾军规随意接取。 直到沈婉经过时,传来了百姓们铺天盖地的喊声。 “女郎!女郎请留步,还请收下这些!” 沈婉脚步一顿,俯身拱手道:“还请诸位回吧,心意我们知晓,但军有军规,不能接受这些。更何况交战在即,战局瞬息万变,诸位在这易有性命之忧。” “女郎不必再忧我等……城中百姓能活着,全仗魏军仁义,女郎之威!我等身为楚民的日子里,没有畜值钱,无人忧民生死,日夜劳苦收成抵不过赋税,还要献上家中妻女供奸臣享乐。若不是魏军来此,女郎逼迫奸臣,帮扶百姓,我等不知还能在这地狱苦海中苟活多久……” 不知何人说出这句话,让百姓闻之,声泪俱下。 “还请女郎收下我等心意,城中百姓皆愿魏军得胜,诛杀楚王!” 百姓们不知楚王已死,长年累月的怨恨,皆在此刻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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