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马夫很快将人送往东市。 容宁拿着钱,在马车内掀开帘子探头找店。在见到眼熟店铺后,她二话不说让马夫停下,跳下马车三两步跑进店内。 到店内买玉的人并不多。京城那么多有钱人,真要买玉自是有人将挑选好的玉石送到人府宅上。唯有那些小门小户突发奇想打算买一块玉做礼,又不知道哪里买合算,才会到这种铺子里看看。 铺里小二小心翼翼擦拭着一个玉壶,半点不敢怠慢。他一年月钱不过二十两。店内随意一个摆件坏了,他几年的活白干。玉壶要是碎了,他恐怕几十年白干。 擦拭干净,他内心满意松口气。 就在此时,容宁踏进店内,在店前软布上找着自己几个月前看到的玉佛。左看右看找不到,抬头和店内小二对上眼。 小二一下子认出了人。京城里长得漂亮的姑娘很多,可长得漂亮又穿一身劲装,脚踩马靴的不多。穿着大袖衫和裙子,脚上踩着马靴,头上顶着普通束发的小姑娘更少。 小二稀奇:“哟,大小姐又来买玉啊?” 说小家伙是大户人家出来吧,没哪家会让自家小姐穿成这样,身边也不带个人。说不是大户人家出来吧,小家伙身上的料子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可穿。 容宁点着柜台:“上回那个佛像卖出去了?” 如今位置上摆放的赫然是一个小巧玉葫芦挂件,看上去更加小巧且适合佩戴。 小二听到这话,诧异嘿了一声:“您还真凑到钱了?”他往后绕了绕,不由感慨起来,“掌柜说总有人与佛有缘,竟是这么个意思。” 容宁听到这里赶紧跟上小二,亮起眼眸在后头抬高了声问:“没卖出去?” “是。真没卖出去。”要是换一个客人,小二肯定会说早卖出去了,如今后头是新的一枚玉佛。但他面对如此孩子,又想着这孩子有缘,说了实话,“刻佛的师傅不许低价卖,但用的这料算不上好。心诚想要买玉佛的,有眼界的宁可买别的物件。” “近来吧,京城那些姑娘家都喜欢一些漂亮小巧的玉款式,一来二去耽搁了一个月,掌柜就让我换了位置。前头您看摆着的都是姑娘家用的。” 容宁不爱用玉。太脆,一摔就碎。她每日都要爬摸打滚练武,根本没空佩玉。 但可以送爹爹,爹现在不上战场了! 容宁跟得紧,小二捧着玉出来,好笑细致拿给容宁看:“来来,给大小姐细看看咱们这个玉佛。师傅不许卖低价当然有他的原因,瞧瞧这刀工。这真是一刀都没有花,打磨细致。衣物更是栩栩如生。” 他怕这位小姑娘不懂玉,并没有说什么深奥拗口的话,只说实在的:“要是换一块玉,这玉佛的价能上五百两,绝不是一百二。这师傅姓陆,迟早会出名。” 容宁恍然:“还没有名气。卖不出去也不跌价,师傅好硬气。” 小二点头:“可不是。但本事在那儿。总有人拿着好玉找人,以后价就上去了。” 容宁见这家店宁愿放回去也不愿意低价卖,知道自个是压不下钱。她颇为心痛沉着脸,把一百二十两倒给小二:“结账!” 小二取了纸,见是一百两,再看一堆碎银,很快视线落在了小银锞子上。小银锞子上有“容”字,京城唯有容府才会有这等小银锞子。 他终于知道面前人的身份。 京城没人不知道容少将军,当然也知容家还有一个女儿。 京城人清清楚楚,天下太平有容家一份力。 小二乐颠颠收了碎银钱去称重,高兴说着:“没想到是容家小姐。我给您再加点小添头,玉珠红绳,本来要一两一根。直接送您一根。用红布包起来,再配个香木盒如何?” 容宁应答:“好!” 能做成生意,小二和容宁都心满意足。容宁拿着木盒离开,小二都一脸殷切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恨不得扶着人上马车。 容宁得到挂念几个月的玉佛,让马车快些送她回去。 荷包空空,但容宁很是高兴,高兴得有些热。天气已经转热,她将难得一穿的围脖卸下捆在手上,回到府上拔腿直冲去哥哥书房。 容轩尚在京城。冬日天气太冷,边疆基本以驻守为主,只需打回来游击的一些匪徒。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他很快便要动身前往边疆。春日出发,夏日正好到边疆。 这段日子能有多少时日和家里人温存,他便花多少时日陪着众人。 身为妹妹的容宁巴不得她兄长天天能陪她,但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她冲进书房,用捆着绒绒白围脖的手朝着容轩晃:“哥,我买了一枚玉佛!” 她小短腿三两步跑到容轩面前,将盒子打开给人炫耀:“看!上回逛街是看见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我打算送给爹爹!你临走前肯定要去找爹爹。帮我送过去。” 不是过年过节,不是父亲生辰。只是容宁看到了,想到了。 容轩哑然。 容宁出生以来,几乎都没有和父亲共处过多久。她没怎么见过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就过着有父和没父一样的生活的。 容轩抬手取下容宁手腕处的围脖,用力揉了揉容宁脑袋:“成。我帮你送过去。大抵就是这几日。陛下那儿有了意思,我差不多是该动身了。” 容宁点头,小脸认真:“我会帮你照顾好嫂嫂。” 容轩想到容宁可能会干出来的事,当即笑出来:“……你嫂嫂照顾好你差不多!” 兄妹两打趣,没有彻底抹去容轩内心无奈。 等容宁高高兴兴撒欢离开,容轩慢慢敛去脸上笑意,对着玉佛看了良久。他轻微叹了口气,转身在书房内走了两步,绕过屏风后处对上了面前搁置当摆设的宝剑。 宝剑中银外金,剑柄处带有一丝磨损,但被好好修缮过,依旧能让人看出使用者很是爱惜。以前不管是谁到容家做客,总会过来看一眼这把剑。 如今这把剑却成了容家谈不了的话题。 他伸手拿起了剑,缓缓抽开。 剑在光亮下刺眼,剑身上的坑洼也刺眼。五年过去,剑身没有被重铸。它的主人不再拿起它,能做主重铸的人躲在寺庙内,重铸了又有什么用? 容轩重新将剑收回,发出铿锵一声。 他持剑回到桌边,拿上木盒,走出门外,沉声吩咐:“备马,去青山寺。” …… 青山寺名字寻常。山上树多,长青,于是被称为青山。青山上建起一座寺庙,便被称为青山寺。寺庙位置颇为特殊,居高临下望去可见遥遥上山路。 自然,自下而上也可望见遥遥上山路。 到青山寺来的人,有求钱财、权势、姻缘,还有一部分则是喜欢青山寺的清净。青山寺哪怕香火极旺时,很多地方也限了人流,不让人随意进入。 青山寺上山路上有一处地势陡峭、景色极佳。此处建了一座亭子,被称为悬亭。很多人徒步过来走不动了,就入悬亭,休息片刻再决定是上山还是下山。 “路迢迢,往下是世俗,往上未必是放下。”住持净惠坐在悬亭内,和善对着悬亭内坐在轮椅上的带发中年说着,“也是执念。” 中年人消瘦俊朗,倚在轮椅中能看到与少将军容轩相似的五官。眼眸垂落看着手中茶。茶叶梗晃动,点开一圈圈涟漪,恍若在说他的心不静。 他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住持说我着相。去掉头发也是一种着相,那为何寺庙中和尚都要去掉头发。” 净惠笑着回答:“因为众生着相。” 马蹄声惊起一阵飞鸟,净惠望向来人的方向。马停驻,净惠见是少将军容轩,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少将军。” 净惠身边的小僧弥以及中年人身边的侍卫都纷纷朝着容轩行礼。 容轩走到中年人面前。他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中,连眼皮都不抬的父亲,将带来的剑横放,搁置在了轮椅上。剑之上再搁上木盒。 容轩声音微凉:“你的剑。容宁买的玉佛。”
第10章 悬亭外风吹鸟飞。 悬亭内,容父依旧沉默,不知是不想要理睬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剑一玉佛。侍卫屏息,更加不敢得罪人。 容轩见父亲沉默,心头火一蹿。 “为人父,不教子、不守家、不护国。容宁自打出生以来,您见过她几回?您为她庆过几次生?您可知她现在几岁?别的将士不能回家,那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能够让后方平安,妻女无忧。她还记得给你买礼物。您呢?” “当年的战神容靖虎,现在连一只狸奴都不如。你连剑都不会随身带!” 要不是容轩尚且有理智,此时恐怕要口不择言,骂他爹如同一只老鼠,只知道蜷缩在佛祖灯下,靠着一口灯油苟延残喘。 容父不回话,指腹刮着茶杯,竟慢慢抬手喝了一口茶。或许容轩真口不择言,他也不会介意。他人怒火滔天就算打打杀杀,与他无关。 主持净惠眼见少将军要失态,开口和善劝说:“少将军,剑不可入寺庙。” 容轩望向住持。 住持净惠半点没有被少将军一身如战场上厮杀归来时的冷冽惊到。他笑容不变:“少将军难得上青山一趟,不如落座喝口茶?先帝赐容家以明镜剑,明镜高悬,不如暂且留在悬亭。” 容轩压下心头火,强硬拒绝:“不了。” 他转身离开亭子,翻身上马:“这剑留在悬亭也好,是被人偷了盗了也无所谓。容家留不下。” 说罢,他双腿一夹,纵马径直离开。 悬亭里,容靖虎这才抬起眼目送儿子远去。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净惠念了一声,没有去劝说这位曾经的战神,反而吩咐身边小僧弥:“将过年时装小佛的木盒拿来。支架一并拿来吧。” 小僧弥惊异:“师傅,那个木盒要用来装剑吗?放在悬亭内?” 净惠笑着应:“明镜剑是无数人心中佛,木盒能装佛,自也能装剑。去拿吧。” 小僧弥:“是。” 容靖虎眼角微动,听进了话,又全然没有任何表示。 小僧弥匆匆上山,小心翼翼将巨大的木盒和支架捧了下来。他回到悬亭内,就如同供佛一般郑重将支架撑起,木盒放上,最后在里面放入剑。 木盒盖上,剑不再怕风吹雨打和日晒。 净惠询问容靖虎:“可要一道回寺?” 容靖虎手挥了挥,身边两个侍卫上前推动着轮椅,带着他出了亭子。他用动作明示净惠,这是要一起折返的意思。 人去亭空,玉佛被带走,徒留宝剑在亭内。 小僧弥临着走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亭子内。他悄悄朝着亭子方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却被恰巧回头的净惠看见。净惠笑了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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