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破罐破摔,逮着王妃的闺名唾骂,在场她身份最高,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堵住她的嘴。 其余妾室也都瞠目结舌,听到云夫人妙语连珠,心里很是解气。 咕噜。 一声腹鸣。 众人面面相看,云夫人停住嘴,斜丂着眼看向连翘翘。 “连氏,有何高见呐?” 连翘翘面上发烫,捂住饿瘪的小腹,窘迫之余还有些呆气。 “我……”她舔一舔干裂的唇,心想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做个饱死鬼,于是理直气壮道,“那个,我都一天没吃饭啦……姐姐们也跪了一天了,不如吃饱喝足,再说别的?” 云夫人凤目圆瞪:“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噢。” 连翘翘立刻怂了,蔫嗒嗒缩回角落。 这一打岔,那股子溺水般叫人窒息的悲凉淡薄了几分。 云夫人也骂累了,瘫在圈椅里喝茶润嗓,一挥手叫来看押她们的老太监。 “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上点酒菜来。” 太监呐呐:“云夫人,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都不怕喝到一口鸠酒,你怕什么?” 连翘翘在犄角旮旯里听着,不由对云夫人生出几分敬意。 死到临头了还给小姐妹们安排酒菜,实乃义薄云天,女中豪杰。 * 王府外,风尘仆仆的马队劈开拥堵的车流。门房以为有人要砸场子,急匆匆迎出来。 “几位爷这是……世子?!”门房惊呼,扭头对回事的小太监喊,“快去告诉府里的贵人们,世子回来了!”
第2章 情怯 雁凌霄定定看了会儿门楣下挂的白灯笼,没多问别的,解下沾满泥点的外袍丢给门房,率领皇城司一众人径直步入王府,按礼数先去正堂给沂王上香。 一路上免不了跟宗室叔伯们见礼,京中数得出名字的公侯都围上来,一人一句“节哀顺便”,听得雁凌霄耳朵生茧。 他对那位风流多情的父王没多少情分,如今匆忙回京不过是念在父子一场,顺道罢了。 见雁凌霄神色冷淡,气势凛然,众人心里不住嘀咕,可又畏惧他在皇城司监察百官,上达天听的权势,都不敢多说什么。 只道沂王世子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还是当今最宠爱的侄儿,往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再如何骄慢都是情理之中。 “世子。” 红药系着白布条抹额,候在门边,朝雁凌霄福礼,细细的眉拧成一个结。 雁凌霄眸光微顿,抬起一边眉毛问:“何事?” 红药手攥绢帕,跟在雁凌霄身后走过回廊拐角,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回道:“王妃有意让后院的姨娘、舞姬们去殉葬。” “胡闹。”雁凌霄冷笑。 “……连夫人也被叫去了。” 雁凌霄停住脚步:“她不是住在紫苏巷么?几时进的王府?” “前天后半夜,王爷病危,王妃派护院去请的。”红药臊眉耷眼道。 话音未落,红药顿觉周遭刮起一阵凉风,她悄悄提起眼皮,见世子脸色阴沉,锋利的眉眼笼上一层怒意,不敢再吭声,低下头紧盯白麻鞋面。 雁凌霄问:“王妃人在何处?” “王妃一早就起身主持祭礼丧仪,招待来往宾客,眼下应该在暖阁歇息吧?” “嗯。”雁凌霄脚下一转,往后院走去。 红药傻眼,踩着碎步紧随其后。 沂王妃的住处满院金桂,香气袭人,碧瓦红墙,廊腰缦回,饶是挂满雪白幔帐,依然不减其富丽堂皇。 雁凌霄不等人通报便快步走进屋内,拱手问安:“王妃。” “世子回来了?”沂王妃让一旁跪着捶腿的侍女退下,挤出道浮在面皮上的笑。 “孩儿来迟了。” 沂王妃拭泪叹息:“你父王昨夜走的,走之前还念叨你呢。可惜,欸……给王爷上香了么?” “嗯。这几日一应丧葬奠仪,劳烦王妃了。”雁凌霄姿态散漫随意,坐到王妃对坐上首。 听他的回复还算知礼数,沂王妃面色稍霁:“皇上派宫里老人来帮忙,才不至于乱了章程,凌云进宫谢恩去了。如今你回来,沂王府有了主心骨,我和你弟弟总算能安心了。” 雁凌霄懒得理他这位继母的虚情假意,也不在乎同父异母的幺弟雁凌云又巴巴地去御前表现。 他敛下眼帘,包裹银甲的指尖轻敲扶手,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孩儿在前院听外人议论,王妃安排了十来位姬妾为父王殉葬?” “确有此事。” 雁凌霄摇头,颇不赞同道:“生殉一事,皇上早已明令禁止,王妃何故让沂王府成为众矢之的?” “世子言过其实了。”王妃理所当然道,“那些妾室没有子嗣,也都自愿去侍奉王爷。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拦着她们不是?世子在皇城司待久了,不懂后宅女子的心思。须知道,法外也要容情。” 沂王妃出身显贵,一番言语机锋,说得处处周全。但在座的两人心里都清楚,殉葬一事不过是沂王妃拖出来的筏子。 同意父王姬妾去殉葬,那么雁凌霄在朝堂上必然会被言官们口诛笔伐。不同意,便能将一顶不孝的帽子给雁凌霄扣上。 檀香如雾。 雁凌霄抿一口清茶,声音清冽,一锤定音:“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安排。” 王妃被他一句话噎住,脸上青红交加:“世子一回京就大刀阔斧,朝令夕改,叫旁人如何看待沂王府?” “旁人怎么想不重要。”雁凌霄站起身,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看着沂王妃,“重要的是,在我接手王府前,不允许任何人横生枝节。这一点,请王妃见谅。” 沂王妃气得胸口起伏,待雁凌霄走后,腮部急促抽搐几下,啪地摔碎一只茶碗。 * 哀乐咿咿呀呀,人来人往,王府办的是丧事,却比年节都要热闹。 雁凌霄来到后宅女眷们烧纸上香的孝棚前,生出近乡情怯般的情绪。 守门的太监打个千儿,磕巴道:“小,小的问世子殿下安。” 杉蒿与羊毛毡搭起的暖棚披挂经幡,恢弘如琼楼玉宇,交杯换盏声时隐时现,屋内女子时而高声大笑,时而纵声嚎哭,夹杂让丫鬟上酒菜的呼唤。 小太监脸色大变,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雁凌霄眉头都没动一下,瞥一眼紧闭的门帘,问:“云夫人她们都在里边?” “哎,在,都在。”小太监冷汗如豆。 “连夫人也在?” “在,在的。” 雁凌霄一时无语,吩咐道:“起来吧,好生伺候各位夫人。要是王妃的人来,你就来找我,找不到我,就去寻红药。听明白了吗?”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小的明白!” 雁凌霄深深看一眼缟白的孝幔,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 深夜,照例要留人为王爷守灵,香炉上的香不能折,铜盆里的火不能熄。 白天时,旁的王府贵妾喝多了素酒,个个抚着脑袋喊头晕,左右推脱,留下连翘翘孤零零一人跪在蒲团上,神思委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火堆里扔纸钱。 四下凄清,满目怅然。 连翘翘不信鬼神,但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片空旷寂静中不由得心里发怵。 一股阴嗖嗖的风拂过后心口,往后脖颈攀去。 连翘翘整个人哆嗦一下,寒毛直竖,抱起厚厚一沓纸钱,就地一个骨碌,跟元宵似的滚到柱子后边。 白幔被人撩开,连翘翘噫唔一声,杏眼瞪若铜铃,见一位黑袍银甲的青年微微躬身,正好整以暇睥睨着她。 身后无垠的黑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手上提的琉璃灯缓缓流转,映得他俊美无俦的脸不似凡人,倒像从地府爬出的修罗艳鬼。 咕咚,连翘翘咽一口唾沫:“你是谁呀?” 青年步步逼近,一字一顿,声音却很轻:“连翘翘。” “这位公子,我……我们见过?” 连翘翘有些害怕,这人有影子,应当不是来勾魂的黑无常。王府办白事人来人往的,怕不是借宿在府里的纨绔子弟,趁着夜色来占人便宜吧? 她张嘴就要尖叫,却猛然被那人捂住口鼻。 “呜!救命——” 连翘翘的心提到嗓子眼,浑身的血液凉了半截,指尖微微颤动。 男人的手上戴有银甲,如月下清溪,柔软而冰冷。虎口掐在连翘翘嘴边,再缓慢而笃定地滑下去。 下颌被人抬起,冰冷的绣银护臂抵住喉咙。 他语气低沉,如同情人的耳畔絮语:“嘘,收声。” 连翘翘眼圈泛起泪花,朱唇抿成一条线,尽力挣脱的样子像一只后颈被拎起的狸奴。 他啧了声,放开连翘翘,安抚似的说:“我是沂王世子,雁凌霄。” 世子?沂王爷的儿子? 他在这儿做什么? 连翘翘脑袋里轰的一声,炸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民女连翘翘,见,见过世子殿下。” 她屈膝行礼,脂玉似的手搭在腰身最为纤细处,抬眸时又带出一丝媚态,仿佛为这一瞬间精心锤炼过无数次。 却不知道触犯了雁凌霄哪方面的霉头,连翘翘咽一口唾沫,眼睁睁看着他用附有银铠的拇指,摁压她轻软的唇。指腹用力揉按,直到失去血色的唇瓣重新染上绯红。 连翘翘试图挣扎,雁凌霄的手却跟铁钳似的,死死辖制住她。 动作间,凌乱的孝服衣襟半掩半开,露出象牙色抹胸和玲珑的身段。 连翘翘呜咽一声,泪痕从她线条柔和的颧骨滑向尖翘的下巴,再一缕缕没入雪脯的深痕。 嶙峋的喉结上下滚动,雁凌霄难以自抑向下的视线。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 这样的目光,连翘翘很熟悉。 空气中香烟弥漫,然而,无论如何都盖不住阴寒的金属气息,以及雁凌霄身旁弥散开的,稀薄的血腥气。 这个男人,也许不久前才杀过人…… 连翘翘悚然一惊,牙齿战栗的声音在阙静的毡棚中无比分明。睫羽轻颤,泪水跟开闸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啪嗒,嗒。 雁凌霄垂眸:“你很怕我?” “民女不敢。” 连翘翘丧着小脸,空口说白话,雁凌霄默默看了看她,并未戳穿,随即把连翘翘撇到地上,再脱下鹤翎大氅,不由分说兜头丢到她怀里。 “披好。” “哎?”连翘翘愕然,抱住厚重的大氅。 灯火下,鹤翎波光粼粼,仍留有男人身上的暖意。 雁凌霄环抱双臂,盯着连翘翘慢吞吞将披风系好,遮住引人遐思的春光。 他神情淡淡,开口解释:“刚才我见有人躲在柱子后边鬼鬼祟祟,以为是刺客,出手鲁莽,让姑娘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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