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霄与连翘翘咬耳朵:“怎么不在玉英殿等我?” 连翘翘以袖掩口,悄声说:“红药姐姐说,太子从紫宸殿出来,定会去见太后。妾身想早些见到太子殿下,就自作主张来了。” 听她左一句太子,右一句太子殿下,饶是雁凌霄这般冷硬性子,也不禁生出权欲被极大满足的快慰。他默然不语,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连翘翘细巧的腕骨。 太后正与傅绮文说话,见此情形拉着傅绮文的手道:“以后都是自家人,玉清殿和玉英殿也就是一盏茶的路。连氏虽只是良娣,但她先进宫,也一贯懂事,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找她拿主意。” 傅绮文咬紧牙根,笑容有些牵强:“臣女明白。” 雁凌霄听了一耳朵,神色惫懒,横插一句:“等傅小姐成亲,我三哥已出宫建府,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 太后觑他一眼:“知道你心疼连氏,但哪有把人关在东宫,不让外人看的道理。她和傅小姐未来是妯娌,后宫有后宫的规矩,有你什么事?” 连翘翘听得耳热,面上发烧,连忙道:“太后娘娘言之有理,臣妾都记住了。”说罢,还扯一扯雁凌霄的袖子。 傅绮文扶着傅夫人立在殿中,把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五脏六腑像被火燎似的疼。见太后没有赐座的意思,傅家母女不好逗留,再问过一次安就匆匆退下。 太后多留了连翘翘二人一盏茶,问过玉英殿缺什么不曾,赐了两张观音砚屏,就推说礼佛的时辰到了不便久留让他们回去罢。 连翘翘起身告退,跟在雁凌霄身后走出慈宁殿,但见九重宫阙沐浴在金光下,碧瓦如鱼鳞般熠熠。 “见过你母亲了?”雁凌霄挥退轿辇,二人并肩而行,小朱子等人遥遥缀在后面。 连翘翘嗯了声,牵住他银铠包裹的小指,声音像暖融融的春水,轻柔而澄澈:“臣妾不知该如何谢谢殿下,只觉得心里高兴,想见您一面。” 哪怕是虚假的妄念,雁凌霄亦能捧到她面前。仅凭这点,她就愿意停留在雁凌霄身边,就算做一辈子的良娣,日后做个默默无闻的妃嫔,她也知足了。 雁凌霄见她话说到中途,眼尾噙上泪意,无奈道:“好好的,又要哭了?” 正说着,他陡然冷下脸,把连翘翘挡在身后,看向夹巷边一闪而过的裙摆,呵斥道:“谁在那儿?滚出来。” 小朱子走上前去,惊讶:“傅小姐,怎么是你?” 傅绮文款款走出,望向他们的眼神中满是酸涩的愁云:“臣女傅绮文,请太子殿下安。” 连翘翘罥烟眉一挑:“傅小姐怎的没随令堂出宫?” “太子,请恕臣女唐突。”傅绮文不理会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女不明白,殿下终究是要娶妻的,为何偏偏不愿与傅家结亲?京中未出阁的贵女,唯有我父亲是一品大员。殿下就不担心……” “傅小姐慎言。”雁凌霄斥道。 连翘翘很是尴尬,往后退了半步,就被雁凌霄把住小臂。她抬起头,见雁凌霄的神情冷得像要滴水成冰,不禁暗暗为傅绮文祈祷。 “指婚是陛下的旨意,傅小姐是想抗旨么?”雁凌霄按捺下隐怒,“若你不愿为三皇子妃,大可以削发为尼,好叫陛下知道。” “太子,您明知道臣女对您……”傅绮文口不择言。 “傅小姐。”雁凌霄攥着连翘翘的手,多了几分力气,“我们拢共没见过几次,你又何必将寄望在我一人身上?况且,不用我说傅小姐心里也清楚,你不想嫁给三皇子,究竟是因为什么?” 傅绮文的脸唰地白了,她咬住下唇,想仰起头再看一眼雁凌霄,祈求一丝怜悯,却只看到他与连氏的背影,凄清的巷道空余隐隐的杜若香。 “殿下。”连翘翘轻扯雁凌霄袖口,偷瞄仍跪在地上的傅绮文,“话是不是说得重了些?” 雁凌霄扫一眼她髻上摇晃的步摇,被傅绮文一句“娶妻生子”膈应到的心总算舒坦几分。他冷淡道:“怜香惜玉也要分对象。良娣心善,又心疼起旁人了?” “在慈宁殿边上,总归要给太后和三皇子面子。”连翘翘细声细气解释,偏过头让小朱子原路回去,护送傅小姐出宫。之后,又哄了雁凌霄好一阵,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不与她计较。 而在内心深处,连翘翘始终无法忘怀傅绮文跪在夹巷当中那纤弱的背影。并非因为雁凌霄所说的心善,而是兔死狐悲,仅此而已。 * 文德殿,朝会。 雁凌霄袖手伫立在玉阶下,缄默不语地听着一封又一封上奏。 众臣也在状似不经意地打量太子殿下,雁凌霄早先在皇城司做事,料理的都是机密军务,也担当监察百官的职责,手段酷烈血腥,让朝中不少大臣心有戚戚。但做天子的鬣狗是一回事,当天下人的储君又是另一回事。 假若他还以皇城司提点的作派来做太子……身宽体胖的大人们背着手暗笑,陛下的成年皇子可不止他一个。 有军机奏报:“启禀陛下,幽州薛家店大捷,幽州军斩辽军数百,俘虏上千人。皇恩浩荡,是大绍福泽天佑啊!” 雁凌霄眉毛一挑,摩挲银白的手甲。 “当真?”皇帝咳嗽两声,声音如滚烫的沙砾,“好,幽州军上下有赏——” “幽州军指挥使请奏陛下,次月乘胜追击,一举驱逐北辽鞑虏。” 皇帝笑容一凛,不发一言。随即,就有朝臣直呼:“陛下,不可啊!” 雁凌霄冷冷瞥他一眼,是某位户部侍郎。果然,那人紧接着说:“幽州军在薛家店就已耗费军饷万两,粮草万石,再打下去岂不是要耗空国库,叫天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赵尚书拱手:“陛下,今年本该大修运河,重整漕运,好与南梁运河分庭抗礼。若在幽州空耗粮饷,会让南梁小儿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深呼一口浊气,眼皮耷拉着,觑向雁凌霄:“太子呢,你怎么看?” “儿臣也想问,侍郎大人打算叫幽州军作何打算?”雁凌霄一哂,“白白拿下薛家店,再空手而归么?” 枢密使傅大人沉默许久,拱手道:“薛家店大捷已让辽人知晓我大绍兵强马壮,不敢再犯。不若就此与辽人签订盟约,缴纳岁币,世代交好,休养生息。” 三皇子见状,如闻到腥味的鱼,眼泡一颤,连忙跟着老丈人的话音说:“父皇,大绍夹在北辽、南梁当中本就难上加难。依儿臣看,和辽人打,还是和南梁打,都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境地。为保万全,还是谨终如始,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雁凌霄额角青筋一跳,狠狠闭上眼睛。 众说纷纭,高坐龙椅的帝王始终不发一语,然而,沉默有时就是一种表态。雁凌霄冷了脸,不再理会朝堂呜呜渣渣的言论。 还不是时候,他想,入主东宫并未给他带来更多权力,反而将他困囿入牢笼。 皇帝久病而苍老,但人还坐在龙椅上,就不会放任他借由北伐获取兵权。 想明白这份道理,雁凌霄轻叹口气,强忍住如岩浆般迸发的愤怒,在皇帝说“容后再议,退朝”后,和朝臣一起山呼万岁,敛眸隐去一切情绪,袖手离开。 * 回到玉英殿,雁凌霄还没开口,就听红药笑盈盈道:“禀太子殿下,良娣在里间休息。” 雁凌霄沉声道:“快到午时了,良娣年纪小贪睡,你们也由着她胡闹?” 红药左右张望,见小宫女们都在殿外忙碌,讪讪道:“殿下,是良娣的小日子到了。” 雁凌霄脚步一顿,问:“太医怎么说?” “院判大人说,良娣是娘胎里带来的气血虚,体内且有血气淤塞,还得用滋阴的汤药温补着,急不来。” 雁凌霄快步进去,瞧见连翘翘侧躺在贵妃榻上,双手交叠垫在侧脸下边,脸颊鼓起一圈雪肉,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连翘翘身边,拨开她颧骨上的碎发,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开。 “殿下?”连翘翘没睡着,当即睁开眼睛,往上蹭了蹭,不大客气地躺到雁凌霄腿上,“殿下心情不好?” 雁凌霄嗯了声,低声唤她闺名:“连翘翘,若我说,我在朝上受了气,你当如何?” “殿下……”连翘翘一怔,为难道,“臣妾身子不方便。” 雁凌霄没好气:“你想哪儿去了?”说完,用劲揪了一把她脸上的软肉。 “太子殿下才干过人,为大绍殚精竭虑。”连翘翘坐直身子,抱着他的胳膊说软话,“妾身看在眼里,想来朝廷里其他大人和皇上亦看在眼中。” 雁凌霄抚摸连翘翘脊背,冰冷的银甲一节节捋过微凸的脊骨,动作轻之又轻,仿若抚琴。他神色温和几许,周身戾气敛成一柄黑沉的刀。 “我明白了。”雁凌霄道。 他想主战,朝中定有同道中人,只是外界嘈杂的声音太大,让想发声的人不得不保持缄默。 连翘翘心下茫然,眨巴几下眼睛。您明白了什么? *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京城又下过几场雨,转眼间就步入炎夏。 朝堂上主战和主和派打得如火如荼,雁凌霄依然背着手,挺直身板站在众臣身前。他的背影从未佝偻过,看上去年轻而坚定。即便他不发言,皇帝问起也只是打太极,但渐渐的,就有大臣琢磨出味来,开始奋力反击。 这些事,待在玉英殿的连翘翘自是一无所知。她一心忧虑着久久没听到田七娘的消息,听早先雁凌霄派去客栈盯梢的人说,田七娘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包袱都没拿走。 连翘翘攥紧何小林奉上的一块绡帕,那是田七娘遗留在客栈中的物事。边角赫然绣着一只凤蝶,针脚粗陋,看上去是田七娘临走前匆匆绣下的。 “拿去烧了吧。”连翘翘唤来绿芍,“别麻烦红药姐姐,丢去小厨房的灶台里,干干净净处理掉。” 绿芍扭头一瞟,见红药不在,赶紧接过绡帕藏入怀中:“奴婢这就去。” 酷热的夏日,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升斗小民都叫苦不迭。京中坊巷纵横交错,屋檐相抵,又都是木板房,还起了几场小火,好在潜火铺的官兵来得快,没酿成大祸。 连翘翘苦夏,想去琉璃岛避暑,但雁凌霄成日在崇政殿、文德殿打转,忙到入夜才回玉英殿,她欲言又止,始终未能找到机会。 刚入秋,皇帝就大张旗鼓封三皇子为和亲王,又着雁凌云为沂王世子,允许其于次年承嗣王位。 三皇子敲锣打鼓出了宫城,入住由两座园林合二为一的和亲王府,一时间声势煊赫,风头无两。只待中秋节后完婚,迎娶傅大人家的嫡女,再先雁凌霄一步生下皇孙,未来的局势如何还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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