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说一件事吧,”他坐上榻,与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你可能会想听,或许也可能不想。” 蔚茵双手捏在一起,小声嗫嚅:“什么?” 傅元承捞起珠串,指尖捏着:“关于侯府那些送往边城的女婢。” 他看她一眼,果然就见到她愣了一瞬,又道:“当初那些发卖剩下的奴婢,要送去边关,赏给那里的屯军。” “不是两个月前已经发卖了吗?”蔚茵问,嘴里除了傅元承留下的疼感,现在又多了苦涩。 当日侯府已空,奴婢们也已经发买干净,如今为何又出来这些犒赏屯军的侯府女婢? 傅元承嗯了声,话语不轻不重:“还有一批,皇恩浩荡,送过去正赶上年节。” 如此,蔚茵也算明了,不过就是拿那些女子换来世人一声称颂,换那些屯军一分忠心。世道如此,她们这些奴籍女子的命从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又不禁想起自己,若不是傅元承将她带回,怕是她活着也会送去边关。那样的话,就算她记起所有事又如何,人已经毁掉在那地方。 可心里还残存着桂姐的话,感激与怀疑并存,她心中生出矛盾。 “你若还想知道,我便让人去打听。”傅元承道,“或许就有认识你的人。” 听着这些,蔚茵极力想记起什么,可是不管如何努力,仍旧无果。 “一会儿你跟玉意回去,这几日我不会过去。”傅元承起身,再次将袖炉递过去,送去蔚茵手里。 蔚茵坐在原处不动,垂眸看着手里圆滚滚的祥云袖炉,感受到传出来的暖意。 傅元承走到门边,脚步一顿,略略回头:“年节时,我带你回家。” 说完,他掀了帘子出去,留下室内一片静谧。 久久,蔚茵呆坐在那儿,冻住了一般。 她在脑海中一点点的拼凑着,连翘,桂姐,蔚夫人,大火…… 玉意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蔚茵像丢了魂儿,小小的缩成一团,袖炉里的炭已经烧尽。 “娘子想吃什么?”她问,顺手将袖炉拿走,搁在一旁。 蔚茵回神,坐了许久,情绪平稳下来:“到了吗?” “还没,”玉意摇头,“公子说娘子难得出来一趟,晚膳前回去就好。” 蔚茵抬手摸着唇角,还带着隐隐的疼,忘不了方才被傅元承逼在门边的那些。 “公子他,”她抿唇,认真看去玉意,“他到底是谁?” 玉意眉间微微一蹙,铁夹子从炭盆中加了一块炭,随后放进袖炉中,盖上盖子:“娘子想知道?” 蔚茵点头,但是并不确定玉意会说出,毕竟,傅元承才是玉意的主子。 “听姑姑一句话,别问。还是那句话,娘子只需得到公子怜惜。”玉意将袖炉送回去。 “可,”蔚茵吸了口气,眼睫轻眨,“连翘她死了,是吗?” “对,”玉意点头,平静的回应,“淹死的,至于怎么落的水,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当啷”,那圆圆的袖炉滚去地上,在地板上打着转儿。 蔚茵站起来,由于太急身子晃了下:“为什么,你们都说她回娘家养病?” “难道直接告诉娘子,人死了?”玉意反问,摇摇头,“侯府出来的人,有几个命好的?就是今日那位桂姐,下场已经是好的了。” 蔚茵呼吸一滞,玉意的每句话说的都对。大多的人,都是生不如死。 玉意弯腰蹲去地上收拾,若有若无叹息一声:“娘子知道连翘死了,会心理内疚罢,内疚当时没有帮她一把。与其如此,就说她回娘家养病。” “都是公子授意吗?”蔚茵问。 “是。” 蔚茵听到这里,心里还是有疑惑,那就是连翘的那声蔚夫人是不是在叫她?可她实实在在是个姑娘:“桂姐没说什么吗?” “没说,”玉意站起,拍拍手上灰尘,“娘子想见桂姐,以后有机会。” 蔚茵摇摇头,眼神中有丝黯淡:“可能再也见不到呢?公子说,年节带我回家。” 回家,私宅自然不是傅元承的家,那里只是他用来处理些事情,顺便安置她的地方。她在玉意震惊的眼神中,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带你回去?”玉意向来没有表情的脸带着不可置信。 本以为,傅元承养着蔚茵只是一时的兴趣,他终归是储君,到了必要时候会放这女子离去。可是,玉意万没想到傅元承会这样打算。 带回去,那要乱成什么样? 回宅子的时候,蔚茵特意从前街经过,那间不起眼的面馆已经关了门,仅余一片破旧的招幌在风中翻卷。 踏进宅门,迎面的就是冷清与寂静,仿佛身到了另一个世界。 玉意一路跟着,见蔚茵没说一句话,有些担忧:“娘子回房休息罢,等晚膳时候我让人去叫你。” 说着,回身给了碧芝一个眼神,碧芝会意,道了声姑姑放心。 蔚茵一路上机械的走着,分明这里的一景一物再熟悉不过,如今瞧着又十分陌生。 碧芝好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没了往日的叽叽喳喳,安静的跟在人身后:“娘子可是被吓到了?那人真是鲁莽。” 蔚茵抿抿唇角,也就记起那策马的郎君,他见到她时眼中的迟疑与惊讶。 见她还是不说话,碧芝歪着脑袋看,生出些许害怕:“娘子?” 从来没见过蔚茵这样,往昔人总是温温柔柔的,说话轻声细语,如今一语不发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碧芝,我自己待会儿,你下去罢。”蔚茵停在正院垂花门下,有气无力的道了声。 说完,也不等碧芝回应,兀自进了院中。 进去房内,炭火熏的暖意融融,正间榻上还有她未绣完的帕子,一旁的笸箩里卷着各色丝线。 这就是她住了三个月的地方,是傅元承给她的安身之处,曾经她那样感激他,在意的想回报他。可如今,她才明白,自始至终她就不知道傅元承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嘴角舌尖的疼感提示着在船舱中的那一幕,他没了温润儒雅,将她箍住无处可逃。 她承认,那一瞬间害怕极了,是心底下意识的恐惧。 。 陈家。 蔚书莲找了后院一处避风的地方搭了一做供台,上头摆了些果品,点了两根白蜡。 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扔了几张之前,帕子揩揩眼角:“茵娘,今儿是你的百日祭,姑姑这边给你做了好吃的,你过来拿些钱花,在那边好好地。” 念叨着,不禁叹声气。 一旁站了个十五六的姑娘,伸手将蔚书莲扶起来:“娘。” 蔚书莲抚上女儿陈清清的手,感慨一声:“茵娘命苦,父母过世早,如今遇到祸事,牵连着穆家,害她连座坟冢都没有。” 陈清清一双圆圆的大眼,双颊尤带着一点圆润,闻言点头:“表姐在那边会好的。” 一阵风卷来,刮着烧透的纸灰纷扬。 “阿渝身子一直不好,让他贸然上路回泰临实在不放心,”蔚书莲皱皱眉,“便只能过完年节看看,到时天暖了,让你大哥送他会泰临。” 陈清清点了一炷香,双手栽进香炉中,双手合十拜了下,嘴里低声念叨两句。 从蒲团上起来,她回到母亲身边:“表姐应当知道娘的心意了,将这供台想撤了罢,爹就快回来了。” 蔚书莲脸色一变,张嘴便道:“不过就是去了东宫任个詹事府,这怕那怕的,生怕穆家的事连累上他。” “娘,咱去看看阿渝吧。”陈清清嘴巴甜,晃着母亲的手半是撒娇的道,“等事情淡了,让外祖在泰临给表姐做一处墓地,也是可行的。” 蔚书莲点头,脸色稍缓:“还是得指望着我这俩孩子啊。” 陈清清对着旁边挥挥手,两个婆子见到,随后上去收拾。 两人结伴往回走。 “爹也是为咱家考虑,”陈清清又劝了声,“我不知道那些官场上的事,但是大哥会与我讲,那些什么勾心斗角。” 闻言,蔚书莲噗嗤笑了声:“你的女儿家学那些作甚?你爹可整日想着会平步青云,哪有那么简单?” 陈家祖上也出过大人物,只是后来几代都较为平庸,勉勉强强维持着士族这个招牌,其实也只剩下这个了。是以,陈父极为在意调去东宫这件事,总以为可以当做一个跳板,届时太子登基,他们这帮随臣当会有个好差事。 两人说着话,就见有人打从垂花门下进来,英姿勃勃,正是出门而归的陈正谊。 蔚书莲打发女儿去看望蔚渝,自己和儿子进了前厅说话。 “你一整日去哪了?”她坐去座上,伸手指指椅子。 陈正谊随后坐去椅子上,捞起茶碗喝了一口:“出去走走,有几个兄弟派去押送侯府女婢去边城,喝个酒践行。” 蔚书莲点头,才消散的忧伤重新聚集,实在听不得关于庆德侯府的事。蔚茵是她亲手送进侯府的,作为血亲骨肉,她这个姑母一直心怀内疚。 “都是些可怜的。”怜悯一声,也就不敢再问,听了也是徒增伤悲。 陈正谊却还在对永安桥的那件事挂记,虽然种种都说明他看岔了,那女子不是蔚茵,可就是还会去想。 “娘,有件事,”他看看自己的母亲,也明白人一直聚在心头的症结,“可能穆明詹还活着。” “什么?”蔚书莲差点洒了手中茶水,震惊的看着儿子,“你可不能乱说。” 陈正谊笑笑,又解释道:“只是说有可能。” 蔚书莲了解自己的儿子,从来不会信口乱说。若真是穆明詹没死,那么当日娶蔚茵进门,难不成是穆家…… “夫人,”一个婆子慌张跑进来,手指着东厢房,“渝小公子他,他上不来气了!” 坐上母子俩齐齐站起来,赶紧往外走。 一进东厢房,最先听见陈清清焦急的呼唤声,听着都带上了哭腔。 陈正谊见状哪敢怠慢,急着跑出去找郎中。 蔚书莲几步跑到床边,小心翼翼将蔚渝抱进怀里,伸手为他捋着后背:“阿渝,姑母在这儿,你表哥去找郎中了,一会儿就来。” “呼呼……咳!”蔚渝脸色发紫,张大了嘴咳声虚弱。 陈清清吓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敢再出声,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 蔚书莲脸贴上孩子的头顶,拦着他瘦小的身子:“听姑母的话,没事,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梅花粥。” “呼……”蔚渝嘴唇泛青,瞪着一双大眼睛,“姑,姑母。” 他哑着嗓子叫了声,手里抓上蔚书莲的袖角。 “阿渝。”蔚书莲应下,手里柔和的摸着他的头顶。 “我,咳咳……”蔚渝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咳声将他眼中泪水逼出,“我梦见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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