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酒的,陛下喝了会好些。”宋娴慈走到桌边,正欲将解酒汤从食案端下,却听后面一道尖利的嗓音说:“陛下,快!快趁热喝了这解酒汤吧!” 宋娴慈往后看去,见是肖公公端着一碗汤水进来。于是她手指一顿,目露犹豫。 宫中大厨做的解酒汤效果定是胜过她手中这碗百倍。 她便将食案重又端平,想着该说些什么话让宁濯不那么为难。 宁濯目光从宋娴慈手中那碗解酒汤移到肖玉禄脸上。 肖公公浑身一震,手端着食案,像是丢什么晦气东西一样把解酒汤重重甩了出去,然后跪地告罪:“奴该死,手抖摔了陛下的解酒汤!好在娘娘也为陛下熬了碗,便请陛下用娘娘手中这碗吧。娘娘精心熬制的醒酒汤定比御膳房那群不中用的家伙做的好上千倍万倍!” 宋娴慈:“……” 她偏头对上宁濯看来的眼神,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轻轻将解酒汤放他面前:“陛下尝一尝。” 宁濯弯了眼角,低头小口小口地喝,像是极舍不得用完。 宋娴慈见他心情愉悦,沉吟片刻,柔声道:“方才我去南梦小筑转了转,却不曾想碰见了顾将军。” 女官猛地将头低下来。 宁濯动作一顿,汤匙敲在碗壁,发出一声脆响。片刻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坐到他旁边,声音更温柔了些:“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你为我安个假身份,我才好割舍过往。好不好?” “好,”宁濯眸光微动,眼底的不豫尽数散去,“那我找一位品行好些的大臣认你作义女。” 宋娴慈摇摇头,抿唇笑道:“陛下允我与阿涓做亲姐妹吧,还有兰瑾。” 宁濯看着她的笑出神,轻声说:“好,都应你。” 她想了想,沉吟道:“陛下封我做个女官吧,是何品级都不要紧。” 非清白之身不能嫁于帝王,要陪宁濯也不是非要走妃嫔这条路。 而且她刚和离,即便与顾寂再无夫妻情分可言,却也做不到立时便能投入到另一段情爱之中去。 她没有这么洒脱。 不若当个女官陪伴在他身侧,两人就如少时一般发乎情止乎礼,似兄妹似友人一般相处也很好。 她感觉周围似是突然冷了下来,却在一瞬后又回暖。 然后她听见宁濯温声说:“既是娴慈之意,我自应尊重。” 宋娴慈心头一松,然后涌上无尽的心疼。 待稍晚一些,紫宸殿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这毕竟是皇帝的寝宫,宋娴慈觉得自己实在不便留在此处,正欲出言请宁濯把自己安置在旁的宫殿,却见宁濯俊脸煞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宋娴慈已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下。她冲上去扶着宁濯,急声道:“陛下,你……” 宁濯对她笑了笑,却有冷汗自额头流下,声音是强忍痛意的颤然:“无妨,应是前些日子政事繁忙,累着了,我歇一歇便好。” 宋娴慈几乎要哽咽,忍着泪意不拆穿他:“嗯,陛下又是累着了又是吃了酒,是得好好休息。”说着扶他到榻前,欲为他除鞋袜,却被他躲过。 宁濯皱眉:“这不是你干的事。” 肖公公无声上前,替主子除了鞋袜,却不再有其他的动作。 宋娴慈无瑕注意这种细节,看肖公公没扶宁濯上榻,便自己上前用力助宁濯躺下,然后转身欲走,却被宁濯一把扣住手腕。 她回身,见宁濯脸色苍白得吓人,听他声音低的几乎要消散在空中。 他说:“不要走。” 宋娴慈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下,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发:“我不走,只是想给你打水擦脸。” 宁濯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女官。 女官一顿,转身一溜烟跑了,没多久就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呈给宋娴慈。 宋娴慈在水中揉了揉帕子,再将其拧干,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冷汗。 宁濯用目光描摹她认真的眉眼,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 宋娴慈极细致地为宁濯擦了好几遍脸,又叫女官换了盆水,然后看着他渗着汗水的脖颈,犹豫地看向身后的女官和肖公公。 肖公公吓得拂尘一抖,强装镇定地拉着女官往外走,越走越快:“奴去为陛下熬药!” 宋娴慈将目光收回。 也是,宁濯中蛊是极密的事,自需将药交给肖公公和女官这种亲近之人熬制。 宋娴慈心头稍安。听肖公公此言,宁濯起码能靠服药让身子好受些。 她拧干帕子,犹豫地探向宁濯修长白皙的脖颈。温热的帕子落在宁濯颈侧时,她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中间的凸起处上下滚动了一回,胸膛随之起伏,他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连兰瑾方才也被女官叫去帮忙了。偌大的寝殿只余他们二人。 宋娴慈不断告诉自己: 有什么好紧张的,只不过是照顾一个如兄长好友般的旧相识罢了。宁濯如皎皎明月,是清名在外的人物,又不会对她如何。 何况宁濯多年来为她和她宋家做了那么多,她难道连照顾他几年都不应该吗? 这般想着,宋娴慈心中略定,抛去那些旖旎情思,为他擦净脖颈。 宋娴慈觉得自己没什么能为他能做的了,可宁濯脸色仍是很不好看,显然还在痛苦着,她便不忍离开,就在旁沉默坐着陪他。 宁濯抬手揉揉她紧皱的眉头,挤出一个笑,声音因疼痛而失去原本温润的声线:“夜深了,我知你不愿留在此处,你去小厨房同肖公公说一声,让他把你安置在棠梨宫,那里景致秀美又有温泉,很适合你住。”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她。 宋娴慈哽咽一声,摇头道:“我今夜就在这里陪你。等会儿肖公公进来,我请他先将兰瑾带去那里。” 宁濯似是一愣:“可你……” 宋娴慈打断他的话:“怎么?紫宸殿竟这般小,连我也容不下吗?” 宁濯忙住了嘴。 正巧这时女官端着药进来。肖公公这回眼疾手快地将宁濯扶起,还不忘跟宋娴慈说这是舒缓疲乏的药。 宋娴慈知肖公公是在骗自己,让宁濯安心。她沉默地将药接过来,用勺子搅匀了,犹豫着在嘴边吹了吹,送到宁濯嘴边。 宁濯乖顺地微微低头吞了下去。 宋娴慈便将勺子收回,再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中间感觉到一道炙热到滚烫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便下意识抬头。 却见宁濯只是眼皮轻颤了下,应只是被自己突然抬头吓了一跳,并无旁的异样。 宋娴慈收回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那柄勺子。 她尴尬得连耳尖都生了热意,侧头轻声请女官帮忙换一柄。宁濯却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胸口弓起身子。 宋娴慈急忙唤他:“陛下!” 宁濯缓了片刻,若无其事般重又直起身子,温声安慰她:“无妨,继续喝药便好。” 宋娴慈不敢再浪费时间换什么勺子,忙将方才吹好的这口药送到他嘴边。 宁濯低头,薄唇在勺子上一抿,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将药吞入口中。 就这样安静地用完整碗药。宋娴慈取过帕子为他揩拭嘴角,偏过头问肖公公:“这药几时生效?” 肖公公恭声答她:“一个时辰。” 那宁濯岂不是还要疼上许久。 宋娴慈皱眉,却在回身面对宁濯时绽开笑颜:“那我弹琴给陛下听,可好?” 宁濯眼神温软:“好。” 女官呈上一把琴。 宋娴慈见此琴材质极好,指尖略拨了几下,满意地点头:“此琴叫什么名字?” 女官微垂首:“春日棠。” 宋娴慈指尖一晃,落在琴上便是一声颤鸣。 宁濯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久违的琴音。 宋娴慈神思略定,端坐于琴前,微微前倾,闭眼抬手,再落于琴上。十指翻飞间,阵阵沉然的琴音飘向众人的耳中。 如空谷之中幽兰盛放,如深山之中清溪流淌。给人带来极致的舒心与宁和。 宁濯身上之苦虽是自己故意求来的,但也确难忍受。如今听故人奏故曲,仿佛回到当初双亲尚在,她也时常陪在身侧的那段日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个温柔静妍的女子。 那是他此生挚爱。 他无法放手任她离去。 不知何时琴音停了下来。宋娴慈柔声问他:“陛下可好受些了?” 宁濯嘴角上扬,轻轻点头。他没舍得让宋娴慈为自己弹一个时辰的曲子。见宋娴慈脸上忧色甚剧,宁濯只好让她寻来两本书,陪着他看。 宋娴慈果然松了口气,依言找了两本过来,一人一本,在烛光之下安静翻阅。她看书时一向心无旁骛,但今日却心有牵念,总是忍不住去看宁濯脸色如何了。 不知宁濯是在书上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之中竟一直带着笑意,虽然很细微,却仍是被她窥见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宁濯终于好些了。他叫人提来热水,似是要沐浴。 宋娴慈沉吟道:“近来天冷,陛下不沐浴也成的。好不容易才好些了,别一着凉又开始难受。” 宁濯薄唇向下一抿,低声道:“不成。” 娴慈如此爱洁,他怎可不沐浴。 宋娴慈也不好再拦,看着他独自一人进了净房,讶然道:“陛下……不用人伺候沐浴吗?” 女官的七窍玲珑心一动,立即抓住机会说:“陛下一向都是如此,沐浴时连公公都不让进去服侍,更别说宫女了。陛下洁身自好,刚登基时紫宸殿内一个宫女都无,若不是因为……”然后恰到好处地止住。 宋娴慈眼睫轻颤。 她知晓。 女官是想说,若不是因为当初知道她还活着,将她从皇陵带了回来,担心她不惯被内监伺候,这才挑了几个伶俐的宫女并一位女官进了紫宸殿。 宋娴慈便又安静下来,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却又将其穿透,最终凝在还未收起的那把琴上。 春日棠。 这种名字,只能是宁濯取的。只是不知他是何时为此琴赐的名,赐名之时又在想什么。 兰瑾已被带去了棠梨宫。宋娴慈见宁濯稍好了一点,便生了离开紫宸殿之意,正欲开口让肖公公派人将自己送去与兰瑾一块住,却听肖公公出神般自言自语:“……也不知陛下今夜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在夜里再次发作。” 这句话,肖公公说得极轻,若不是宋娴慈耳力好,她定是听不见。 宋娴慈心里一咯噔,瞬间将离开的念头按下,安心等着宁濯从净房出来。 过了不多久,宁濯穿着雪白的里衣出来,衣襟微敞,露出被热水烫得微红的脖颈和一片胸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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