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化成灰他都认得。 “贺兰大人。甚久不见,别来无恙?” 贺兰粼漠然说,“不错,甚久不见。” 叶君撷知道贺兰粼三字并不是他的真名,虽证据被毁了,自己终究还是有他的把柄在手,因此并不惧他。 “贺兰大人,今日叶某不欲谈公事,只想问问,秀女中那位姓刘名申姜的女郎,大人把她送哪去了?” 贺兰粼道,“既是秀女,自是献于陛下,将军又何必多此一问?” 叶君撷质问道,“为何早不献晚不献,非要挑今日献?秀女有千千万,又为何独独是她?我叶家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乃是宽仁之家,本不愿与云鹰卫为难。但若阁下蓄意挑衅,耍计使绊,我叶家刀却也不是吃素的。” 贺兰粼未见一丝波澜,“早献晚献,都看陛下的意思。秀女千千万,却唯有那位女郎天生丽质,被已故的华内侍挑中,奉与陛下。在下-身为云鹰卫,只是纯臣,全听上位者号令。叶将军这番问询,却是大谬不然了。” 阳光普照,两人都沐浴在河畔粼粼水色中,气氛却宛如寒冬腊月,阴沉到了极点。 半晌,叶君撷道,“叶某与那位姑娘连理同枝,素有姻亲之好。现在为时不晚,还请贺兰大人多多斡旋,从陛下那换了她出来。若是如此,以往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他特意咬重了“以往的恩怨”几字,暗喻贺兰粼假身份的事。 贺兰粼凝立半晌,沉吟未答。 叶君撷还以为他在考虑,不想却听他极轻极轻地嗤一下。 “叶将军,您说什么梦话呢?” 叶君撷顿时不悦。 “这么说来,贺兰大人一定要和叶某为难了?” 贺兰粼轻挑眉梢,“叶将军素有洁身自好的名声,家族也是四世三公的清贵之家。只是不想您本人竟这般好色成魔,连陛下的女人都敢觊觎,若是传出去,恐是一场大祸。” “放肆!” 叶君撷的长剑几乎出窍,手臂上青筋暴起,“她只是个秀女,何曾是陛下的女人了?你们云鹰卫每日收受了贿钱,私放了多少秀女,当我不知道吗?” 贺兰粼平淡说,“秀女品阶再小,却也身在陛下的后宫。普天之下,任何臣子都不可觊觎。叶公子再是喜爱摘花弄叶,也请稍忍一忍。” 叶君撷只感奇耻大辱,他言下之意,似意指自己好色成性,轻薄无行,祸乱陛下的后宫。铮铮清白的名声,怎容毁坏? 只见寒光嗖嗖,叶君撷已经抽出了长剑。 “这后湖偏僻少人,本将军杀你一个小小侍卫,不在话下。” 贺兰粼冷色地瞥了长剑一眼,并不抵抗。 “叶将军神武过人,在下自知不敌,甘愿奉死。” 叶君撷哼了一声。虽说杀个云鹰卫不算什么,但申姜总还在他手中,不能真叫这人血溅当场。 贺兰粼亦晓得此节,无恃无恐。 话到此处,两人已谈死,没有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 叶君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申姜找回,急于与她厮守一番,却生生被陛下这块大石压住,动不了走不脱,难有翻身之力。 而推这块大石之人,正是云鹰卫。 一时间,叶君撷憎恨得无以复加。 “你若敢动她,我会叫你付出代价的。” 他怨毒地道了句,从贺兰粼身边擦过。 贺兰粼垂立不语,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昨日,他就站在这薄薄的一层柳影后面,听那两人浓情爱意,只觉得世间最惨酷无伦的刑罚加身,一刀一刀的,将心都剜出去了。 今日叶君撷的所有郁怒,比之昨日他内心所受的煎熬苦楚,尚不及十中之一。 带她走,想都不要想。 …… 黑洞洞的深渊里,申姜每一寸重心皆失,一直一直地往下坠。 她尝试着挣扎,可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劫不复。 她睁开眼睛。 随着眼皮缓缓扩大,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四周很暗很暗,但从床帐那古旧的花纹可以依稀辨出,她这是在自己的寝房中。 脑袋已不复重甸甸的了,浑身却还是虚软得厉害。 申姜重新闭上眼睛,默默积蓄了片刻的力量,才能坐起来。 她呃地试图发声,才发现嗓子也哑得厉害。 唰地一下,床帐被人打开了。 烛光映来,竟是李温直。 李温直甚喜切,“申姜,你怎么睡了这么久?都一天一夜了。” 申姜茫然瞪着李温直,三魂七魄仿佛还没有回来。 她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贺兰粼送她回来,她感觉乏得很,就躺下休息了,这一睡便是很久很久。至于其中细节,却全然记不得了。 “我……我怎么了?” 李温直小声嗔怪道,“不是我说你,申姜,你也太任性了吧?这儿可是鹿台皇宫,你当成自家草庐了,一点规矩也不顾,说睡就睡得酣畅?我也晓得你近日心力交瘁,可咱们不是正谋划逃命的事嘛。等咱们逃出去,你想怎么休息都行。” 申姜怔怔凝睇,“我睡了一天一夜?” 她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急,立时便要趿鞋下地,“君撷呢?他找过我吗?” 李温直疑惑,“你是说叶将军吗?他没来,嬷嬷倒大怒地来了好几次,说你如此懒怠,不守宫规。” 申姜更是愕然。 叶君撷要救她出去,可她这般糊里糊涂地睡了这么久,莫不是已把出宫的机会错过了? 她忧心如捣,“温直,你说贺兰来过,他脸色怎样?不知道叶君撷的事情吧?” 李温直自不知叶君撷已经私下见过她的事,道,“你和叶将军到底怎么了,为何老是念着他?” 申姜长吸了一口气,冷汗已把衣襟浸透。 李温直见她面容发白,伸开双臂将她抱住,温声道,“申姜,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昏君?放心,贺兰大人已找了跟你形貌相似的秀女,替你挡过去了。” 申姜问,“什么形貌相似的秀女?” 李温直皱眉,“怎么你睡了一觉,都睡傻了?” 申姜叫李温直一五一十地说,这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一天一夜里,惠帝已点了她侍寝,是贺兰粼找了人顶替,才逃过一劫。 李温直慨然道,“贺兰大人也真有几分神通,找来的那女人和你长得丝毫不差,嬷嬷们都被瞒过去了。他叫我来照顾你,说等你醒了也先不要离开这房间,免得被惠帝发现。” 申姜只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一把剪子横刀剪掉了一截,怎么也对不上。 李温直柔声说,“申姜,从前是我看错了,这贺兰大人,对你好像真的有几分真心。我们从前那般利用他,固然是情势所逼,但若之后你和他真结为一对眷侣,我看也是不错的……” 申姜心中烦扰,挥了挥手,不愿听李温直继续说这些话。 她自己如同走在五里雾中,处处皆是疑窦。 她如何会昏昏沉沉地睡了这么许久?又怎么忽然被惠帝选中侍寝了?李温直说贺兰粼找了一模一样的人顶替她,又是怎么办到的? 叶君撷呢?他又在哪? 他说还惦记着小时候的情谊,愿意救她,如今还救不救?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阵喧乱之声。 有人哭泣地大喊,“不好啦,不好啦,陛下遇刺了!” 又有兵刃乒乒乓乓之声,“刺客是那个侍寝的秀女,抓刺客!” “关宫门!凡遇见逆贼刘申姜者,格杀勿论!” …… 刘申姜三字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申姜和李温直对望,脸色俱是惨白。 李温直颤颤说,“申姜,他们……他们怎么要捉你?” 申姜更是迷茫,她才甫地醒来,连屋门都没走出,怎么就成逆贼了? 李温直咬牙道,“我出去看看。” 申姜欲拉住她叫她别轻易去,却晚了一步,李温直已大步奔了出去。 申姜一急,从榻上摔了下去,摔得骨头有些疼,浑身的肌肉却仍跟融化似的,无半分力量。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挨到门边。 罢了,是非黑白,她总要瞧个清楚。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费劲儿地伸出手指,刚欲推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外面的夜色浓得像墨,燎燎的火光,像夜色中尖利的爪子。 凉凉的夜风吹在申姜身上,一个黯淡的身影堪堪站在门口,将她的全部去路堵住。 贺兰粼穿了身黑甲胄,手握着一柄泛着寒气的钢刀,刀上滴滴答答地还滴着猩红的血液。 他缓缓朝她走过来,“不是叫你别出去好好在这等着吗?怎么不听话?”
第20章 离宫 申姜骤然见他,双腿一打软,差点再次摔倒。 贺兰粼单手扣住了她的腰,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寒意和血腥味顺着冷硬的铠甲传过来,引得申姜颅顶激灵灵地发凉。 申姜有意避开,问,“宫中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喊打喊杀?” 贺兰粼沉然说,“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才叫你别轻易出去。” 申姜追问,“什么误会?” 贺兰粼不答,幽幽从箱柜中一翻,将一套衣衫搁在申姜面前。 他道,“穿上。” 那是一套崭新的卫兵装束,比申姜的身形要宽大一些,看起来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申姜瞥了瞥,并不径动。 她对贺兰粼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她双手背后,戒备地问,“为什么要我穿这个?” 见她这般神情,贺兰粼默冷片刻,敛去了眼底大部分的戾气。 他过来抚摸她的颊侧,轻哄道,“不是说好了十日之内要带你脱身么,今日是第十日,你忘了?” 十日?申姜恍然快把这茬儿忘了。 可她已和叶君撷相认,再不必和贺兰粼掺和在一起了。 申姜犹豫片刻,委婉地探问,“那也带李温直走吗?” 他干脆无情地拒绝,“不行。” 申姜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手掌中。若他真心要救她走,为何不能带着李温直? 一种情况是他本身不喜欢累赘,觉得没有义务救别人;另一种情况是他根本就另怀目的。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凭此时此刻的直觉,申姜更觉着是后一种。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申姜心念急转,刻意佯作任性的样子,“温直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带着她,我可也不走。” 这一句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若是能撑到叶君撷找到这儿来,贺兰粼就不敢对她妄为了。 不想贺兰粼却微笑了下,那笑中透着阴寒,殊无一点欢喜之意。 他白皙修长的指骨敲了敲桌面,淡声道,“阿姜,别任性。你若是不随我走,恐怕今日就得被御林军以反叛的罪名,乱剑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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