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语里所说的每一句,都在他的心口反反复复地碾轧。 后劲十足。 他曾经也听顾景渊说过,她的处境艰难,可他当时说了什么,“人各有命,谁又容易了?” 他也曾问过她,她那六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但他问那话时,意图并不友善,是对她怀了些许讽刺。 讽刺她一朝身份暴露,自甘堕落,却不知她能在泥潭里活下来,或许已经是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且她并没有堕落。 太子忽然想起了她出宫前,曾过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 “可是殿下不知,殿下能有这番努力的机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当年是殿下亲口对我说,说让我唤你一声“凌哥哥”,往后有何事,殿下都会罩着我……” 他骂了她,“宁家不过一个卑贱的商户。” 同昨夜唐家那畜生说的一样。 于她而言,又是何等的伤害。 太子坐在床榻上,手掌轻轻地捂住心口,脑子里那些过往的片段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每一幕,都能让他窒息。 她利用他怎么了,她就该利用自己。 她利用得还不够,没让他将唐家那畜生给杀了。 谁说她卑贱了,她比这世间所有人的高贵,全天下的人都该以她为尊。 等明公公替他更完衣,赵灵再进来时,便见太子的脸色又反复不定了,眸色发红,脸色阴鸷无比,冷声对他道,“昨儿凡是在万花楼,听到的人,都杀了。” 赵灵的脊背是当真凉了。 他也听到了…… 赵灵又想等他缓上一缓,可这回过了几十息,太子都未将话收回去,还抬起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威胁地看向他,“对了,你听到了吗?” 赵灵额头都生出了冷汗,跪地磕头,道,“属下未曾。” “嗯,那就好。”太子看了他一眼,“去办吧。” 赵灵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起身走了出去。 赵灵一走,太子便拿起了书案上吴家造假的文书,交给了明公公,吩咐道,“去找宁家三公子,就说这些是他整理出来的。” 如今,她不会想见自己,更不会承他的情。 就算他心头恨不得将唐家那个挨千刀的玩意儿,抽筋剥皮,他也得忍着,忍着将他交到她手里,让她好好发泄埋在心里的恨意。 什么打草惊蛇,揪住前朝乱党,他管不着了。 他见不得那畜生多活一日。 “是。”明公公领命,匆匆地出了宫,到了宫外,天色才慢慢地亮开,明公公没自己没现身,寻了个人去宁家找三公子出来。 昨儿码头的干货铺子来了个大单,宁衍忙到天黑了才回来,没来得及去寻唐韵,今日起来,本打算再带些东西给她送过来,人还没出发,逢祥便进来禀报道,“三公子,有位姓明的老爷找。” 宁衍一愣。 明老爷? 他哪里结识过姓明的老爷,不过半刻,脑子便转了过来,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儿。” “巷子口的马车内。” * 自上回吴氏说的那些话,将唐文轩气吐了血后,唐文轩硬拖着一身的病,去了码头扛货。 他只要还活着一口气,便不会让一个妇人看扁。 吴氏劝了几回,不仅没有讨到半点好,还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也懒得管他了。 白日扛货,夜里抄书,唐文轩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艰辛劳累过。 连续去了三日。 今儿早上,到底是没能起得来。 吴氏没见人出去,才进屋看了一眼,见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头还“咯噔”一跳,以为没了气儿,忙唤了一声,“老爷。” 半晌才见那被褥动了动。 唐文轩挣扎着爬了起来,吴氏实在是懒得再看,忍着心头的讽刺,劝道,“老爷还是躺着吧,身子骨折腾坏了,你不心疼,几个孩子还得心疼呢。”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孩子,唐文轩又咳上了。 那个不孝子,害得他唐家遭难也就罢了,还卖了祖宅,如今他躺在床上,他可有前来看过一回,他拖着病体去码头上扛货,他呢? 人影子都见不着。 屋里的两个姑娘,整日哭哭啼啼,埋怨日子苦,谁心疼过他…… 他算是瞧出来了,他们是恨不得他早死了。 他这辈子到底是造的什么孽。 “行了,老爷还没用早食吧,我去给你盛碗粥,这回可别再洒了,咱这屋里如今的形势,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吴氏说完,也没去看他,起身走了出去。 一到屋外,吴氏的脸上便露出了一股子不耐烦,这糟心的日子,她是一日都呆不下去了。 唐耀被放出来后,她不是没试着逃过,可每回一出门,脚跟前便会落下两根冷箭,她逃不了,只能继续陪着唐文轩耗下去。 父亲说了,端阳后就能走了…… 不过三日,她再忍忍吧。 等她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江陵,他要死要活,便也随他,她眼不见为净。 吴氏去了厨房,刚端了一碗米粥出来,便看到了唐韵,吴氏一愣,头一眼还未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了,才一声冷笑,讽刺地道,“哟,大姑娘回来了,我这眼睛没花吧。” 唐韵没理她。 吴氏正欲凑上去,院门口突地涌进了几位侯府的侍卫。 吴氏脸色一白,惊愕地看向唐韵,“你想要干嘛,莫不是还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漠视枉法……” “嘴堵上吧。” 唐韵确认吴氏的嘴,被布团塞住,再也发不出声音后,才笑着道,“夫人先安静一会儿。” 唐韵说完,转身跨进了唐文轩的房间。 床榻上的唐文轩,早已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唐韵进去时,唐文轩已经挣扎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见是唐韵,脸上的神色微微愣了愣,随即便露出了讽刺,“怎么,回来耍威风了?” 唐韵没应他,自己去屋里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了唐文轩的床榻边上,回头示意了一眼阮嬷嬷。 阮嬷嬷了然地上前,立在唐韵的身旁,将手里先夫人的画像对着唐文轩展开。 唐文轩眸子一跳,厉声道,“你这是何意?” “提醒唐老爷,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唐韵回答得很干脆,冲着唐文轩一笑,“顺便再告诉唐老爷几件事。” 唐文轩眼皮子一跳,刚被吴氏气得犯疼的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怒斥道,“你个逆子……” 唐韵没什么表情,直接道,“唐耀说得没错,我确实知道他要拿着你的印章造假文书,且书房的锁也是我替他打开的……” 唐文轩瞳仁一震,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唐老爷不知,母亲走后,我日日夜夜都在盼着唐家覆灭,且也一直在等机会,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等到了。” 唐文轩看着跟前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是疯魔了吧。 就为了她母亲,要灭了自己的家族?就算是疯,他也没见过疯成这样的。 “你弟弟倒没骂错……” “骂我什么。”唐韵突地打断他,“骂我害了唐家?唐老爷真是高看我了,将唐家推入绝路的人,可多了,怎么也轮不上我。” 唐韵看着唐文轩脸上微微露出的震愣,笑着道,“唐老爷勾结前朝逆党,助其在江陵各处建立了无数暗桩,早就将唐家置于死地了。” 唐文轩听完她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半晌才回过神,一声嗤笑道,“简直荒唐……” 唐韵缓声道,“不荒唐,唐老爷勾结前朝的安侯爷,一夜之间,毁了宁家的所有铺子,不知唐老爷还记不记得。” 唐文轩神色突地愣住,继而愤慨地道,“你是疯……” 什么前朝,那烧宁家的铺子的不是…… 唐韵及时地同他解释道,“前朝逆党安侯爷,便是吴氏的父亲,吴老爷子,唐老爷的岳丈。” 唐韵说完好久,唐文轩都没有反应。 脸上的神色犹如被凝固了一般,良久才突地一声冷笑,“你简直就是胡言乱语,凭空捏造,吴家一个铁匠,怎么可能……” “是吗,父亲不是说过,要不是吴家相助,父亲的工部尚书恐怕都保不住吗?吴家一个铁匠竟然有那么大本事,还是吴老爷子在宫中结实了什么了不起的人?” 唐韵看着唐文轩明显呆滞了一瞬的神色,也不做指望了。 被吴家欺瞒了十几年,都没任何察觉的人,岂能知道旁的消息。 唐韵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宁家三公子已经去了京兆府。” 唐韵说完便起身,走到了唐文轩的跟前,将袖筒里的一张吴氏造假的户籍凑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字一句地同他道。 “七年前,你为了一己私利,亲手逼死我母亲,后又利用职权,徇私枉法,公报私仇,将昔日曾助唐家度过劫难的宁家,逼入绝境,此为丧尽天良,不忠不义。” “你不明是非,违逆将前朝余孽迎入门,玷污了唐家忠烈的名声,让唐家列祖列宗因你而背负污名,甚至英魂都不得安宁,此为辱灭家门,忤逆不孝。” “你纵任逆党之子,欺辱自己的骨肉,让他当着唐氏嫡亲之女的面,对其婢女行禽兽之事,此为失教失德,你枉为人父。” 唐韵立在唐文轩跟前,看着他不断变化的脸色,声音清冷,微红的眸子内一片冰凉,“这桩桩件件,都足以让唐老爷不配于人世。” 唐文轩已经说不出话来。 苍老的一双眼睛,久久地盯着她手里的户籍,似是要将其盯个对穿,十几年来,吴家同他的种种,也一点一点地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脑子。 不可能。 唐文轩心头极力地否认,却还是止不住脸色雪白,胸口渐渐地急促了起来,眼前突地一阵发黑,视线正是明暗交替之时,便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搁在了他的手里。 冰冰凉凉,透着无尽地寒意。 “唐老爷自己选择吧。” 唐韵说完,便让阮嬷嬷收了手里的画像,退了出去,身子笔直地立在门外,安静地候着。
第64章 半盏茶的功夫,唐文轩才从这惊天的真相中,慢慢地回过神来。 眼前的黑暗褪去,视线恢复了清明,可脑子里的震惊和恐惧并没有随之而消失,反而不断地加剧。 吴老爷子一个铁匠,为何有本事能在一夜之间毁了宁家一个在扬州打滚多年的老商户,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他对自己说,他结实了几个暗道上的人,有钱能使鬼推磨。 之所以如此相信他,是因为他保住了自己在工部的尚书之位,保住了他唐家的仕途,可如今呢。 吴氏一门是前朝逆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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