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跟着笑了会儿,视线转向窗外,人愈发惘然。 她和卫旸相识于野狼谷,那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般冷漠。元曦没见识过他的过去,卫旸从不主动跟她提,以至于她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 说起来,她似乎也从来没问过,自己当初落入野狼谷是因为人牙子掉钱眼里,不干人事,那卫旸又是因为什么? 堂堂一国皇子,还是陛下的嫡长子,谁敢拐卖他啊…… “总是在说他,倒忘了问你。”太后收回思绪,拉住元曦的手,柔声问,“而今这境况,你是想干脆恢复身份,就此离开帝京,还是打算继续留下来?” 元曦手一僵,“唰”地抬眸,惊诧地望住她。 太后却笑,抚着她脑袋安慰道:“换位想一想,这点也不难猜。你莫要害怕,哀家没想把你怎么样,就是想问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元曦抿着唇,没说话,长睫搭落下来,在眼睑投落一片浅淡弧影。 太后瞧着,心里大约了然。 其实最开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若说她当真毫无芥蒂,那自然是假的。 可她也十分清楚,没有卫旸帮忙,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混进皇宫。而她的这个孙儿,更是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就没想下去了。 避居北苑这么多年,她也实在懒得再管这些,只由着他们折腾去。 直到那天清晨,她睡醒,就听宫人匆匆来报,说太子天还没亮就来了,一直在院子里等着。 那段时日正是倒春寒最厉害的时候,大雪几天几夜不曾间断,山上就更是严寒,风吹在脸上,更下刀子似的。 她的孙子,她最了解,性子比她还要强,若不是当真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断不会向旁人求助,更不会顶风冒雪这么早赶过来。 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她不敢耽搁,简单梳洗过,便请他进来说话。 熟料,事确实是大事,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丫头。 身上的衣裳都叫雪水打湿,凝结成了霜,冻得他嘴唇都发了紫,可他却是一副浑然不知得模样,只凝神把她看着。眼里的执着,依稀似回到了当年,那个比骄阳还灿烂的少年。 好像她不答应,他便要在雪地里头站上一辈子。 她很是意外。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这样,她都快记不清。 明明当初失踪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恣意的少年。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他却变了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却再也不会笑,更不会哭,所有情绪都收敛一干二净,一双眼更是长满了刺,看谁都疏远冷淡。 这还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事相求于她。 别说她本就不怨那丫头,就是冲这点,她也不能不答应。 出于私心,她自是希望小姑娘能留下,多陪陪他,可这事不能强求。 长叹一口气,太后牵起个温柔的笑,对元曦说:“你若想留下,就尽管放心地在帝京待着,有哀家在,谁也不能把你怎样。若想走,那也是你的自由,哀家绝不阻拦,就一个请求。 “希望你在余下的时间,能多陪陪旸儿,他也不容易。” * 山间的夜晚,静谧而冷清。 元曦从屋子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万籁俱寂,只剩蛰虫的声音在墨色中繁密回响。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卫旸还站在那棵杏花树下,一步没动。 星河在他头顶缓缓转移,倒映在他眼中,无波无澜。却是在看见她身影的一瞬,被水光搅动,微微泛起涟漪。 元曦站在阶前,看着他在夜色中幽微的面容轮廓,一时迷惘,“太阳早就落山了,殿下这又是在看什么?” 卫旸没有理她,转身朝月洞门走去。 元曦禁不住笑,赶紧追上去。 夜色温柔,花香缥缈,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垂落的宽袖随之轻擦,身影投落在地,似一双爱侣在月下携手漫步。 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元曦心情很是不错,仰头闭眼享受了会儿夜风,忽然道:“我饿了。” 卫旸看她一眼,带着明显的鄙夷,却也没说什么,无声领着她往前走。 北苑甚少有访客,他们今日过来也没提前打招呼,厨房并没有准备他们的晚膳。 元曦原以为,卫旸会带她下山,随意寻间馆子吃点东西,却不料他竟领着她,一路穿过林子,来到一处临湖小院。 是从前,两人为了方便看山间日出,特特修建的。 多年不曾过来,元曦都快忘记,不想他居然还记得。 进了院门,卫旸就径直去了厨房,仔细检查灶台和刀具。 元曦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却也因为实在太大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卫旸站起身,问她:“想吃什么?” 她双眼才“唰”地亮起,“醋搂鱼!”
第14章 兴趣 “你倒是挺会挑。”卫旸轻哂,还真出去吩咐贺延年,上北苑拿食材。 元曦喜不自胜。 过去,两人在外讨生活,都是卫旸做的饭。 若非亲眼所见,元曦也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等天才。学识渊博也就罢了,毕竟都说他早慧,自小便比同龄人悟性高,他本人又十分刻苦,精通乐律,擅武能谋也就顺理成章。 可偏偏,他还下得了厨房! 明明生了一身谪仙般高洁的气质,可外袍一脱,袖子一卷,做起羹汤也有模有样。再复杂的菜色,他只要看一回,便能照猫画虎,原封不动地做下来,色香味还俱全。 以至于这么多年,她还一直惦记着。后来回了帝京,入了皇宫,尝过凌霄楼大厨的手艺,也领教了御膳房的本事,好是好,但终归都差点意思。 可卫旸毕竟不是真的厨子,她再想吃他做的饭,也只能忍着。 今日难得有这机会,她又如何肯放过?不待卫旸开口,她就主动请缨:“我去帮你生火。” 话音未落,人便兔子似地跑开,唯恐他反悔。嫣红的衣裙晚风中潋滟舒展,宛如一朵海棠,在暗夜里聘婷盛放。 卫旸心弦微动,有什么情绪纠缠上来,游丝一般,在腔子里漂浮、转移,难以捉摸。他用力抿了下唇,收回视线,可笑意还是浮起来几分。灯火映入他眼底,乌浓的眸子剔透如琉璃。 * 醋搂鱼,选用上等新鲜活青鱼。鱼不可大,大则不入味;也不可小,小则多刺。将鱼肉切成大块后便可入锅,灼之以油,喷之以酱、醋、酒,待肉熟便即刻起锅,汤汁多者为妙。 这本是临安西湖边五柳居的名菜,可若是尝过卫旸的手艺,便知何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曦就差把舌头一块吞下去。 “没吃过饭吗?”卫旸鄙夷地斜她一眼,拎起铜铫子,沏了盏茶递去。 元曦接过茶盏抿着,视线从杯沿上抬起来,觑着对面的人,嚅嗫问:“陛下的千秋快到了吧?” 卫旸正帮她剃鱼肉里的刺,闻言,筷子一顿,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又继续忙活。 元曦心不在焉地转着瓷杯,“那……殿下的贺礼可准备好了?” 卫旸停下手,抬起头,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淡漠的视线宛如割喉的刀,把元曦盯得浑身发毛。好半晌,他才出声:“你很关心?” 语气半含嘲弄。 元曦一噎。 卫旸和建德帝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至少元曦在的这几年,父子二人一直都形同陌路。 如非必要,他们基本不见面,就算私底下见了,也都是以君臣之礼相待,全然瞧不出半点父子应有的和睦。每年建德帝的千秋,卫旸就更是敷衍,送的东西还没别国使臣送的拿得出手。 依照她如今的身份,打听这个是奇怪了些,若不是念着太后的嘱托和今日这顿饭,元曦才懒得搅进这趟浑水。 攥着瓷杯忍了又忍,元曦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劝道:“你是太子,这次之事虽有太后出面作保,可到底动摇了你的威信。若是千秋节那日,你再不有所表示,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苦口婆心地分析,是真心实意在为他打算。 卫旸却只漠然道:“无妨,他这些年吃斋念佛,想来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事。” 元曦急了,“他在不在乎是他的事,你送不送是你的事,皇后和恒王可就盼着你出纰漏呢。”见他还无动于衷,她一咬牙,道,“就当是我要送,行了吧?” 卫旸执筷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倏地抬眸。 小姑娘圆着两只大眼睛,也在看他,眸光干净得能掐出水来,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暧昧。 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下,把他自己吓一跳,这是在期待什么? 卫旸莫名其妙,摇头扯了下唇角,将剃好刺的鱼肉夹过去,“需要我做什么?” 见他终于肯松口,元曦长出一口气,思忖片刻,道:“我想送陛下一份双面绣屏风,正面是千里江山图,背面则仿着殿下的字迹,绣上几句贺寿的话。” 这主意的确不错,既花了心思,让人不好挑嘴,也不至于让他为那人的贺礼多操心。 只不过…… “你的字,能行吗?”卫旸兴味地看着她,语气不乏嘲弄。 元曦的耳根“唰”地烧了起来。 因着家族蒙难,元曦虽也出身名门,却没法像其他贵女一样,正常入女学念书。只跟着流放地的一位夫子,学了几天《三字经》,拿树枝在地上写过几个简单的字。 错过了最好的开蒙时机,后来虽有卫旸亲自教导,帮她把学识补上来了,可这一手字还写得跟鸡爪子抓过一样,怎么也改不回来。 “所以才要殿下帮忙啊。”元曦也不虚,理直气壮地怼回去,“不是说名师出高徒吗?难不成殿下对自己没信心?” 卫旸挑了下眉梢,哼笑出声,重新夹了一块鱼肉到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继续剃着鱼刺,“我对自己的字当然有信心,就是没雕过朽木,心里没底。” 元曦起初没反应过来,还乖乖“嗯”了声,夹起碗里那块剃好刺的鱼肉,正要往嘴里送,人一顿,忽地抬起头,“你说谁是朽木?!” 卫旸没回答,只剃着鱼刺,双肩抖得厉害。 “不许笑!”元曦忍不住在桌底踢了他一脚。 卫旸咳嗽一声,还真收住了。可握在手上的筷子却颤个不停,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元曦气得又踹他一脚,比刚才用力得多。 可这一脚就跟触及了什么机括一般,卫旸非但没停,还曲肘撑在桌上,放声笑出来,浑然不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 “姓卫的!”元曦气急败坏,连称呼都忘了避讳,只攥紧手里的碗,恨不能倒扣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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