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年,无论是自己真正的生辰,抑或是四公主该过的生辰,她都未曾光明正大地体会过本就属于她的快乐。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日子,只属于她的日子。 舱里安静下来,唯天光混着湖光,在昏暗中悠悠款摆。照进她眸子深处,似揉进了万千星子,溅起光芒万丈。又许是湖上风紧,没多久,她眼里便泛了红。 泪珠从眶里溢出,缀在睫尖,欲落不落。 明明没有什么分量,却牵扯得卫旸心口剧痛。 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对生活也无甚兴趣,似生辰这类于生死存亡都无甚关系的事,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别说特特给别人准备礼物,便是抽空给自己庆贺,他都懒得费那功夫。 而小姑娘素来坚强,在处理一些事情上,甚至比他还果断决绝。 以至于他以为,她也是自己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今日给她送礼,也不过是想寻个合适的由头,过来看看她。就连礼物,都是他出门前随意从库房里拿的。 却不想,竟把她感动成这样…… 卫旸捏着拳,低下头,乌浓的眸子晦暗难言。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残忍。总是拔苗助长,不讲道理地要求她跟自己一样,不准服软,不准退却,要遇强则强。却忘了,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喜欢打扮,喜欢热闹,喜欢这些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小玩意儿。 而他根本就没有资格,用自己的一切来束缚她,扼杀她的天性。 她睫尖那颗泪终是坠下来了,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几乎是在一瞬,卫旸拔腿就要过去,想帮她擦泪,想拥她入怀,想将她捧在心尖尖上,用自己毕生所有去疼爱一辈子。 可想起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避之不及,他指尖一颤,生生僵在了原地。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都不曾皱过眉的人,这一刻,对面一个娇弱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居然慌了。慌得毫无道理,又叫他四肢发麻,想要她千好万好,却又害怕被她拒绝。 这种近乡情怯般的卑微,他还曾没有过。 鸩毒又开始在身体里叫嚣,他调整内力想去压制,却根本无济于事。唯有紧紧攥住手上那串奇楠,借着珠子深深刻进皮肉的疼痛,方才能稍稍舒缓腔膛里的钻心之痛。 过了良久,卫旸才调整好心绪,绕过桌子帮她擦泪。 “别哭了,以后每年生辰,我都陪你过,好不好?你想要什么,都无需顾忌,只管告诉我。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好不好?” 卫旸柔声细语地安慰着。 因是第一次放低姿态哄人,他还不是很习惯,又要按耐住性子注意说话语气,又要留心自己的措辞,免得一不小心臭脾气上来,不仅没哄好人,还惹得她更加生气。 英挺的剑眉几次要蹙起来,都被他强行分开。脸上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像系了无数根绳,同时用力,整张脸被拽得七扭八歪,木讷又怪异,却又莫名多了几分可爱。 比他平时冷脸要顺眼不知多少。 元曦忍不住喷笑出声,嗔他一眼,撅起嘴娇哼:“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花言巧语了?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骗谁呢?” 这话虽是在拒绝,可眉眼间流转的光辉,却比外间的晚霞还耀眼。 一不小心,便醉了他的心。 原本情绪里那些不安和胆怯,也因她这一笑而烟消云散。新的骄傲重新漫上身来,却不再是为他自己,而是因为她。 “有何不能?”卫旸捏捏她的小手,偏头微微一笑,“只要是元元所望,我定无所不能。” 俊秀的眉眼宛如忍耐了一整个深冬的杨柳岸,只消她给一丝温柔,便顷刻间春暖花开。 元曦果不其然被晃了一眼。 恍惚间,她似看见立春之后,春风一吹,太液池里的坚冰,突然裂开缝隙。 而自己心窝深处那只早就因为他而撞死了的小鹿,又“咚”的一声,毫无征兆地重新撞跳开。 咚咚,咚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第47章 道歉 临近十五, 月亮又大又圆,高高悬于墨蓝穹顶之上。 月色粼粼倒映在湖面,湖畔的琼楼玉宇皆桂华流瓦,宛如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 卫旸是个缜密周到的人, 处理起国家大事游刃有余, 安排个小小的泛舟游湖, 也能将一应琐碎都安排得细致入微。大至船上吃喝, 小如舱内熏香, 全都依着元曦的喜好来,根本无须她多操心。 元曦虽没带窃蓝和银朱一道上船,却也被伺候得极为舒衬。 一杯杏花酿下肚, 人便有些昏昏然, 正歪在窗边的琉璃榻上歇息。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在她身上。 她侧卧着,猫儿似的眯起眼,浓睫微卷,檀口轻合, 雪腮泛着桃花般诱人的浅淡色泽,像是胭脂落入水中丝丝缕缕晕染出来的一样,不浓也不淡, 恰到好处的惊艳。 乌亮长发宛如江南新进贡的上好绸缎, 娉娉袅袅蜿蜒在她身上,每一处曲折都随月光涣漫出耀眼白光,妖娆身段若隐若现, 叫人挪不开眼。 舱里的熏香似也无端浓热了几分。 卫旸在旁边看着, 喉咙不自觉发紧, 仰头满满灌了一杯酒, 却是越喝越燥。他忍不住提着酒壶挪过去,想离她近一些。 可他屁股才挨到琉璃榻,就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你走开,走开!我可没说要原谅你呢。” 边拒绝边哼唧,樱红的唇瓣高高撅起,都可以挂油瓶。 卫旸笑着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压着那两瓣樱唇,轻轻捏了捏,竟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同她低头道:“我错了,以后再有什么行动,都一定同你先商量。你若是不点头,我绝不去冒险。” 这么坦诚直白,倒是把元曦给弄懵了,酒当即醒了大半,愕然转过头。眼睛睁到最大,对着他上看下看,左瞧右瞅,仿佛不认识了一样。 因动作太大,她襟口被稍稍扯开些,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和精致深邃到可以养鱼的锁骨。一缕墨发自鬓边滑落,软软搭在肩头,娇憨可爱中又添一抹艳色。越是纯粹,就越是勾人。 卫旸凤眼里的光隐约转深,咳嗽一声调开眼,拿起一旁的冰丝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我说的话,至于这么惊讶么?” 他虽极力保持平静,可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发哑。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肩膀,隔着单薄夏衫,少女的肌肤温软,倒仿佛灼人一般,他瞬间就把手指收了回去。 隔着轻纱卷帘,船舱另一头燃着烛火,光晕微微跳动,照见她恬然漂亮的一张脸。大约因为天热,她唇瓣微微沁出细微的汗珠,唇珠娇艳欲滴。 他缩回袖底的手不自觉紧紧攥起,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打翻了的浓墨,越发深沉。 “怎么不至于?太至于了……” 小姑娘似还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只看着她娇嗔地蹙起眉,气息绵软,从那张樱桃小口中悠悠吐出,呼吸间似乎都有一种果露般的香味,是一丝甜,又带着一种悠然的凉意。 心跳得又快又急,充斥了他两只耳朵,掌控了他所有理智。 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之间,她的脸就已经那样近了,近到触手可及。 只要他轻轻地,再靠近一些……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怕惊动什么似的,那样近,她呼吸间的暖都轻轻地拂在他唇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终于触到了,那在梦中折磨了他半个多月的香和软。 可即将触碰的一刻,她却突然往后躲了一下。 “你、你……你做什么?”元曦瞳孔骤缩,双唇紧抿,整个娇小的身子都绷成一张弓,像一只受惊的小奶猫,戒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几乎能看到她的瞳仁深处清楚倒映着自己,是仓惶,无措,甚至卑微的脸。九岁名扬四海,十六岁入主东宫,他还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狼狈的自己。 也就在她面前…… 卫旸长长叹息一声,心里百般悔恨恼火,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奈地低头撞了下她的额,道:“还要我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声音又低又小,谦卑至极。 元曦抱着锦被坐起身,琉璃般的眸子在眶里转了一圈,还真在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灵动的大眼睛搭着满头微乱垂顺的长发,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让人爱不释手。 卫旸心里顿时软作一滩水,抬手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头发,耐着性子,等她发问。 片刻,元曦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眼,试探问:“你跟、跟章明樱,真的没什么?” 问来问去,问的竟是这个?卫旸忍不住笑,“我为何会同她有关系?” 元曦不接受他这回答,犹自板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纤白的手指紧张地捏着锦被,上头的百蝶穿花图叫她揉得没了形状。 卫旸无奈轻叹,也郑重起神色,将她眼前一缕碎发绕到耳后,径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同她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元曦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松下,却还是问:“那、那那只白狐,是什么情况?他们都说,是你专程为章明樱猎的。为那只狐狸,你还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 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成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喃喃声,像是憋足了一口气全部问出来,可到底是勇气不足,只能坚持这么一小会儿。小脑袋也跟着低下,肩头的散发随之滑落,萎靡而孤单地垂在半空。 卫旸看着心疼。 这些东西,他过去从来不放在心上,眼下冷不丁被她提起,他也要反应好久才能想起,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却不知,就在自己忽略的那些瞬间,它们居然对她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还几乎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终归是他太不上心。 卫旸不禁收紧臂弯,将那小小的人拥入怀中,急不可待,又万分珍重,“那只狐狸是我自己要猎的,同她无关。 “当时我年少气盛,同人打了个赌,非要猎到那只狐狸不可。谁知那狐狸狡猾,竟往那悬崖边上跑,害我也险些摔下去。后来狐狸是猎到了,但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之后就再没猎过。 “至于那只白狐,我赢了赌局之后,就让手底下人又放回林子里去。谁知居然被章明樱偷偷买走养起来,还对外说是我送给她的。我当时身上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懒得管,也就由她说去了。谁知最后会叫你听了去? “告诉我,是谁传的闲话?” 说到这,他声音明显冷下好几个度,周遭的空气都跟着丝丝沁寒。 元曦唯恐他回去之后又要造杀孽,忙拉了拉他衣襟,岔开话头,“那香囊荷包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你身上所用之物,都出自她的手,后来她走了,你也跟着不用了。连我送你的,你都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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