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适才因回忆而逐渐冰凉的心,瞬息间软作一池春水,笑着将人揽回怀中,脸深深埋入她颈窝。少女清甜的气息瞬间盈满他胸怀,他不由舒展眉眼。 小姑娘还在生气捶打,小嘴撅得都可以挂油瓶。 卫旸却不睬她,只在她闹累之后,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轻亲吻她眉眼,道:“好。” 有什么不好的呢?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无条件答应。 她似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究竟对他有多重要。就像她不知道,他其实没那么伟大。 除林家,灭邕王,不过都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愤罢了。也承认,自己是极端了些。想让邕王身败名裂,法子明明还有很多。只是那时候,他都顾不上了。 锦衣卫的探子把邕王的恋-童之癖的事报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小姑娘当时也才十二,若是再小两岁…… 他承认,当时自己的确是快发疯了。 满腔怒火克制不住,将他的理智灼烧殆尽不够,还要将整片皇城都烧透。倘若邕王就在他眼前,他只怕早就已经将人碎尸万段,丢给野犬果腹。一套又一套折磨人的法子不断从他脑海里冒出,说出来,怕是会吓得她再也不敢接近自己。 他也从不否认,自己骨子里刻着的那股疯魔,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倘若神明不能护她一世无恙,入魔又有何不可? 这种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那天看着她鸩毒入骨,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也或许是那次自己回京,她差点葬身火海;又或许是更早之前,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涌入脑海,掸去心头残留的阴霾,卫旸不禁微微弯起唇角。 她不知道,那日被丢去野狼谷,他其实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 他生于帝王之家,长于万人之上,享过至尊荣华,也因那至尊荣华而饱尝众叛亲离之苦,从那云端之上摔得头破血流。人世于他而言,都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好值得他留恋的,也没有人再需要他。 可是她来了。 小姑娘蓬头垢面,浑身是伤,眼眸却清澈如水。明明怕极了他,小手一直在哆嗦,却还拽着他衣袖不放。 犹记那时候,朝阳刚好从她身后的小窗上冉冉升起,第一抹曦光洒在她身上,熹微也明亮。 少女粉白的脸颊迎上晨曦清透的光,似汇聚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泪痕滑落,在晨雾里金灿生辉,哽咽地望住他说:“我想活下去。” 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心里就是没来由地抽疼。冷漠地甩开她的手,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一直攥在袖底、预备自戕的匕首,却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可讲,就像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就像春天到了枯草便会重获生机,就像她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存在的本身,就已经足够照亮他。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 她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她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封号其实也是他想的。彼时他们刚回宫,父皇想给她定封号,拟了好几个都决定不下来,他便随口说了个“曦和”,太阳的意思。 独一无二,光芒万丈。 也是他暗淡人生中,仅一次的流转光华。 而他也要她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就如同《淮南子》上所言,旸谷乃日升之处,而朝日掸下的第一缕光辉,便是曦光。
第58章 长寿 时至八月, 帝京的天一日闷似一日。大太阳当空照着,跟下火一样。 元曦在铜雀台精心调养了一个月,身子已经恢复如初,能自由下地行走不说, 气色也红润不少。 除却东宫的补品之外, 太后和建德帝也特特打发人, 送给她好些滋补之物。连瑾更是大老远, 把在南缙修养的药王给请了过来, 专门为她调理身子。唐老太太也是想尽办法,让唐逐往宫里捎好吃的。 这一大通下来,生生将元曦补圆了一圈。不仅该长肉的地方, 没有因着生病而消瘦, 双颊也较之先前丰盈不少。过去她因生得清瘦,五官瞧着也偏冷艳,总给人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离感,眼下反倒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态,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 元曦瞧着很是惆怅, 闲下来就抱着镜子左瞧右瞧,嚷嚷着要饿上几天,尽快瘦回来。 卫旸却说不必, 有事没事便轻轻掐上一把, 肉嘟嘟的,手感很好,稍用力一些似乎都能掐出水来。 元曦不准他碰, 他还越来劲, 三不五时就来薅上一把, 有时候还直接上嘴啃, 不把她脸上吸出一圈红,他便不罢休。 比蚊子还烦人! 倘若太后见了,定会惊讶不已,她家这位满心城府、冰雕般不近人情的孙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跟十来岁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格外喜欢欺负小姑娘? 相较之下,章皇后那头却是一番愁云惨淡。 汝宁的暴毙让她身心几近崩溃,即便将章明樱责罚到体无完肤,也依旧难消她心头的怨气。 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夜里睡得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着从榻上跳起,将守夜的宫人当成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掐住她脖子就不放,面目狰狞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谵语。等冷静下来,也只是趴在地上哭天抢地,说陛下如何如何对不起她,对不起章家。 若没个人看着,她还会误食自己排出的秽物。太医过来给她瞧病,她还把人脑袋给打破。大家伙儿实在没法,只能将她绑起来。 皇后乃一国之母,代表一个国家的体面,继续让一个疯妇这般占着位置,委实说不过去。 横竖先前,建德帝已经把人从坤宁宫撵去景阳宫,皇后也只是名存实亡,性这回就干脆将这头上的凤钗给夺了。 接连有朝臣为这事向上递折子,纵有宁国公百般求情,建德帝最后还是顺应大流,在汝宁下葬后不久,便褫夺了小章氏的皇后之位。 可废后归废后,多年夫妻的情分到底还在。考虑到她是因承受不了丧女之痛才疯的,建德帝便把尚还关在昭狱的卫晗放出来,还将上次千秋节抄没的恒王府归还于他,特许他把他母亲接回去疗养。 卫晗从昭狱出来,就去皇陵给汝宁上了一炷香,守了几天灵,便安安分分回家照料母亲。 数月牢狱之灾过后,他人变得格外沉默寡言,没再插手朝堂之事,也没再寻卫旸麻烦,像是真看淡一切,开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对此,卫旸却是轻蔑一嗤,不仅没放松警惕,还暗中往恒王府多调遣了几个探子。 原本这月月底该是太后大寿,宫里宫外都该操办起来。然叫这些事情一搅和,谁都没了这心情。 太后也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索性就免了这一出,只把元曦和卫旸两人叫到归云山,祖孙三人关起门来单独庆贺。 大抵是抱得美人归,心情好了,卫旸难得有这闲情逸致,亲自洗手做羹汤,给太后做了一碗长寿面。 元曦也没闲着,仿着民间的习俗,煮了一碗福饺,里头包了三枚金做的圆钱,每一枚上头都刻了一个“寿”字,最后全叫太后一人吃了出来。 露种伶俐,在旁边搭腔说:这是长命百岁钱,天增福,人增寿,太后娘娘您一定长命百岁。” 老人家喜得眉开眼笑,还不忘打趣一句:“你们俩什么时候给哀家添一个重孙子,哀家才是真的能高兴得长命百岁咯。” 闹得元曦一个大红脸。 卫旸倒是一片坦然,甚至还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孙儿会努力的。” 把在场人都惊了一跳。 元曦最先反应过来,一张娇颜红得都能滴下血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发作,只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卫旸一把,警告地瞪他。 卫旸“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牵唇莞尔,不仅没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还当着大伙儿的面,捉了她的手,光明正大地握在自己掌心。任凭元曦如何挣扎,他都不松开。 边上侍奉的宫人互相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各自微笑着低下头。 太后乐得见牙不见眼,笑着笑着,便忍不住掉下两滴泪,嵌在眼尾的细纹里。她忙摸出帕子去擦,一双老眸晶晶亮的,在午后的阳光里轻轻闪烁。 有多久没看见过他这般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太后这个做祖母的都快记不清。原以为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不曾想,竟还真叫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果然她没看走眼,世上也就这丫头有这本事,能叫他一点一点卸下心防,重新接纳这个糟糕,却也还没糟透的人世间。 虽说今日这场寿宴,是她入皇家以来过得最简单的一个,但却也是最开心的一次。 简单吃完这场小宴,两人又陪老人家说了会儿话,直到暮色降临,方才从北苑离开。 却是没下山,而是去了不远处的那座小院。 夏日的星空总是格外明媚,银河仿佛触手可及。元曦睡不着觉,卫旸便命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榻,陪她一块看星星。 可看了没多久,小姑娘的注意力就全部转移到他左手上。嫩白的指尖不住抚摸上头乌黑分明的道道经络,人长吁短叹,都快把自己叹成老太太。 卫旸也跟着无奈地长出一口气,收回手,边把衣袖卷放下来,边劝道:“好啦,别看了。你这般干看着,也不能把它看好,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不,我就看!”元曦撅脾气上来了,谁劝也不听,兀自将他的手抓回来,一把将袖子撸上去。 那乌黑的经络壁虎似的攀爬在他白皙光洁的小臂上,也爬进了她心底。 那日卫旸同她坦白后,她还是不放心不下,私下里亲自又去找了一趟云雾敛。人家也没跟她绕弯儿,直接就把这一年之期告诉了她。倘若再找不到解药,便是他,也没法保卫旸再活到下一个夏天。 一切就只剩下一年。 三百六十五日。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 多讽刺啊。 他们俩才刚解开心结在一起,便马上就要分开了。 元曦由不得咬紧下唇,一串串数字大心头划过,宛如有实质一般,直割得她血流成河。 卫旸瞧出她眼底的担忧,伸手掌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将她压入怀中,“别听那个庸医瞎说了,我不会有事的。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好活下去?呵,太子并不比皇帝还当到哪儿去,终日行走在刀刃之上,明枪暗箭之中,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贪恋着红尘人间里的一点烟火气。 可这样的空口白话并不能叫人安心,元曦眉心的疙瘩依旧没松开,仰头瞪着他道:“什么庸医?人家可救过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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