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晕逐渐放大,终于淹没了他的意识。 柳双娥阖上他的眼,掌心的那张纸几乎要被攥破,李执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公公别害怕。” 李执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 “杀害旧主的仇已经有十多年了,现在有一个机会,公公想不想报?” - 火盆里的炭烧得滚烫,她将纸撕碎得看不清原有的模样,终于投入无形的火中化为灰烬。 梳妆台前,纪云宴俯下身子,细细地替她画眉:“你在这宫里待了两年,却渐渐地与恭懿皇后不像了。” “神态的颓废样练了这么久,再加上他看不清东西,怎么样都能以假乱真——嫂嫂来了吗?” 殿外人影晃动,纪平乐打开了门。 柳双娥穿戴的是柳春山的旧物,而胡清茄一头昔日胡秋水留下的发饰。 胡秋水的衣裳因时间久远掉了原有的色,这些日子差人连夜赶工,终于做了件半新不旧的出来。 她定在那里良久,有些动容:“以为又看见了秋水。” 纪云宴说:“她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胡清茄手心已经涔了冷汗下来,倏然被人捏住。 纪平乐不知何时到了她跟前,温声安慰:“就按照平日里我教你的语气去说,声线不像不要紧,学了她的吐字气息,神似便好。” 她与纪平乐对视着点头,余光瞥见门外的李执:“汤已备好。” “送过去吧。” 凤仪内殿,纪蒙尘天昏地暗睡了许久,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年。 闲来无事,他坐着摸索床帐的边沿,看见李执端着东西进来。 “启禀陛下,如今是平菇出菇的好时候。太医说食用平菇能驱风避寒、活络筋骨,皇后娘娘特地命人制了一碗三鲜汤来,请陛下服用。” 汤上浮一层零星的油,初闻便觉清香。汤料不少,肉眼可见炖得软烂,易于下口。 他接过瓷碗,入口之前随口一问:“娘娘呢?” “昨夜小皇子哭闹,娘娘怕是要晚些起。” “朕睡得沉,没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真是辛苦了。” “娘娘说,为了陛下,应当的。”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李执站在下头,略微抬着头看他。 汤被晾得刚刚好,瓷碗端在手中是热的,而入嘴为温。汤料在牙间撕扯,他吃得很快,毫无迟疑。 李执接过碗,碗底的残留泛着幻想的味道,他放下床帐,缓缓向外退去,轻声说:“陛下先歇着,奴才候在殿外,有事吩咐便可。” 纪蒙尘并未立刻躺下,靠在床边略坐一会儿,头部泛起微微的疼痛。他扶着脑袋躺下,若有若无的阴翳从床帐生出来,眨眼便消,然而只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秒又剧烈地洇开。 疼痛不轻不重,无法令他昏厥,却也意识昏沉,无法完全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站在殿中,可远远隔着层床帐,看不真切。 他猛的爬起来,掀开床帐。 胡秋水立在床前不远处,幽幽地望着他。 阴翳未消,他偏过头来以为是梦,再回头看时,胡秋水还立在那里。 胡秋水问:“纪郎,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周遭一切东西剧烈地晃动,他抱了褥子下意识往墙角靠去,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不是在奉仙殿给你立了牌位,你应当去该去的地方!” “我为何不能在?”她生长在南方,说话的腔调也带着南方音调,“你害死了我,又要杀了我儿子,难道我就不能来向你索命吗?” “我……”胡秋水还站在几尺之外未动,他却觉得对面一点点逼近,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脸。抱紧了怀中的褥子,他摇头呐喊,几乎是乞求,“是我对不起你,利用你是我的无奈。可我不得不向上争取,柳家的势力我一定要握在手中,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辱。” 他倏然跪着立起来,抓住她的袖管:“天家富贵、衣锦无忧,纪云宴过上的日子比从前好得多,你可以去问他,去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只求你放过我,我想看着孩子长大,跟双娥厮守,此外别无所求。秋水,你心肠好,素日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你会原谅我的对吧,放过我……放过我也是好事一桩,我一定常常给你烧纸钱,你想要什么托梦给我,只要能做到一定替你去办。” 胡秋水神情似乎有些动容,他以为被自己说动,正要窃喜,下一秒手里的衣袖无情抽离。力气不大,纪蒙尘却因浑身无力而倒在床上。 顾不得脸上的泪痕,他透过床帐与胡秋水的缝隙,又瞧见了柳春山。 柳叶眉、丹凤眼,精致的妆容难掩颓唐,她怀孕的后期总是枯坐在凤仪宫中,便是如此样态。 柳春山的脸像是刚哭过,还遗留着泪痕。她几乎是飘也似的就到了自己跟前,与胡秋水排排站着。 纪蒙尘咬了牙扑过去,恳求道:“春山,你与秋水不是旧友吗,你劝一劝她放过我,我在这个世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念在我们的夫妻情分,看在我们女儿的份上,让我活下去,我求你了。全都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如何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都认了,只求你们放过我。我后悔了,我不该犯下这么多恶事,我会去奉仙殿祈求神明原谅,此生多做善事补偿。” 他跪下来不停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求你们……不要再折磨我。” 柳春山的瞳孔比寻常时候要更深些,几乎是死气沉沉地偏头,让人背后发凉:“夫妻多年,你确实对我很好。” 她又笑了,神情透露着恐怖:“我也不忍心你如此煎熬,夫君病了这么久,消瘦不少,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他一喜,见柳春山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把匕首。 这匕首他见过,是昔日在柳双娥枕下发现的。 柳春山的眼睛笑起来,像是一对月牙:“这是秋水的东西,后来辗转到了小娥手里……不过现在,它是我的了。” “我也很想救你,可你害了那么多人,神未必肯原谅你。这些年我在凤仪宫里游荡,可都看着你做了什么。夫君,为了你早入长生世界,我问过神灵,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下意识地接过匕首,麻木抽开。 银光闪闪,亮如白昼。 他抬头,嘴唇颤抖:“如此,就再也不会受到折磨了吗?” 她的头凑过来,身上扑的香粉令他回想起很多年前与柳春山朝夕相伴的日子。纪蒙尘闭了眼,周遭的物体停止剧烈颤动,柳春山与胡秋水的魂魄也在那一刻消失,阴翳如潮水般涌来,头部越发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匕首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力气不大,扎的伤口并不深。 他又因为头痛而昏厥过去。 胡秋水与柳春山一同离去,取而代之的是胡清茄与柳双娥。 纪云宴与纪平乐迈着碎步往里走来,胡清茄朝行过礼便匆匆告退。 插在胸口的匕首摇摇欲坠,不知床上人是陷入温柔的梦乡,还是为噩梦所困。 纪平乐伸手拔出匕首:“胡清茄如此沉稳,的确是可造之材。” 昏睡中的纪蒙尘对疼痛有所感,似乎将要醒来。来不及等他反应,见了红在淌血的匕首又被她狠狠刺入心脏。 血溅了她一脸,最亲切的人成为最憎恶的人。纪平乐伸出手,用衣袖擦了把脸,血迹却与浅蓝色衣袖糊作一团。 “阿兄,你该偿还的。” 纪云宴抬眸,他下手极为熟练,没有丝毫断连。 嘴角溢出鲜血。 “陛下,一路走好。” 头顶的发冠沉重,大袖不太方便取物。这是姐姐旧时的衣裳,十分珍贵,染上血固然可惜,但是值得。 柳双娥低头看了一眼上半身刺目的深红色的血,便不再迟疑。 纪云宴的力气很大,捅得有些深了,而她些许日子未握刀,将匕首拔出竟有些吃力。 拔出的瞬间,又有血喷出,成为床帐上生出的红花。 她吸一口气,对准心脏的方向。那里已经伤痕累累,窟窿渐深。 床上的人终于发出一声闷哼,双目陡然睁开,眼珠却没有转动。心脏被扎穿,匕首稳固地立在胸口。 柳双娥没有说话,低下头来看他溢血的七窍。体温一点一点降下来,她撑着靠在床沿,扫视凤仪宫的内殿。 姐姐在这里孤寂地过了五年,而她将要在皇宫度过大半生。 柳双娥嚎啕大哭。 大祉庆德十年冬,腊月初十,诸事不宜。 正文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