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丛半人高,弯腰下来,远处是一点儿也看不见的。 纪蒙尘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一点点走向除了冬风作响再无其他声音的花丛,又在几尺之外停下。 凤仪宫有荼靡花,南方胡家府邸一样有。 他站在空地上,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手上的汤婆子仍旧是暖的,可有一股凉意从脚下升腾而起,直冲脑门。 纪蒙尘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双脚企图站稳。风不大,却总觉得自己要被吹倒。 他朝身后胡乱抓了一下,想要人上前去扶他。可李执没上前,柳双娥也在身后几尺之外,掌心所握为一片虚空。 纪蒙尘又不得不抓紧了自己的衣衫。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被花丛中倏然冒出来的人吓得不轻,以至于直接瘫倒在地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花丛里冒出个头的胡清茄略施粉黛,几乎看不出上妆的痕迹。她的衣衫不薄,可常年营养不良,被风吹得脸上毫无血色,望过来的眼神深不见底,像极了鬼魂。 也像极了当年的胡秋水。 周围的人围过来,人群慌乱之中柳双娥似乎问了一句“陛下怎么了”,但他没有在意。即便身体瘫软无力,目光仍然停留在花丛上。 胡清茄的眼神似有情,又似无情,垂眸的姿势僵硬,却倏然对自己笑了一下。 下一瞬,柳双娥的脸映入眼帘,严严实实遮住了花丛。她低头问:“陛下?” 耳鸣席卷而来,柳双娥的脸也逐渐模糊。顷刻之间,冷汗浸透了脊背,仿佛进入一场虚空,忘却今时今刻为哪一年,而在此日,胡秋水与柳春山出现在同一片荼靡花前。 头痛欲裂,柳双娥的衣料柔软,他无力地攥住衣袖,昏过去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春山……叫纪云宴来。” 事发突然,纪蒙尘就近送往凤仪宫内殿。 宫人井井有条,纪蒙尘在床上昏迷不醒,李执守在他身边。 外殿中博山炉里的沉香气味醇厚,她轻轻倚靠着桌案沉思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才瞧见回来的胡清茄。 她的衣裳妆容都换了一遍,身上一点也看不出胡秋水的痕迹了。 柳双娥抬头望她:“没被人看见吧?” 胡清茄摇头,眼里沾染些疑惑:“陛下今日为何如此恐惧,我当真与表姑如此相像?” 她意并不在此。 柳双娥答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歇下,休息好了继续跟着橘白学东西。” “我不需要回避陛下吗?” “不必。” “陛下若是知道我的身世,不会怪罪您吗?” “他想怪罪也怪罪不了,醒来后,就要忙着见奉仙殿的人了。” “若是教导公主,温进称得上兢兢业业。谈及道法鬼怪奇异之事,他并不能为陛下分忧,”在凤仪宫的时日不长,橘白却也给她讲了宫里的不少事。胡清茄抬眸,眼神平静地直视她,“许一觉或许可以。” “许一觉已死。”柳双娥说。 殿外传来脚步声,周令先领着一众太医匆匆敢来。 行礼过后,诸位随着她一并进去。 天长日久养尊处优,纪蒙尘的手比柳双娥的还要嫩不少。双目紧缩,嘴里念念有词,说得并不是官话,没人能听懂。 周令先给他把脉,柳双娥在侧解释事情的起因。 三言两语说清楚,底下的太医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陛下在凤仪宫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引起病发?” “是,陛下受惊过度,很快便晕了过去。” “陛下可说是见到了什么?” “未曾。陛下昏厥前,只说要见大皇子。” “微臣只能医身,对于奇异之事,还是请奉仙殿为好,”说话的太医在太医署也颇有地位,几乎是仅次于周令先,“娘娘可抽空去往奉仙殿祈福。” 周令先说:“微臣将为陛下施针,还请娘娘先行回避。” 孩子宿在偏殿,她打发了人到殿外,守着熟睡的长启。 精神放松下来,趴在案边浅眠,直到听见外头的声响,她才猛然惊醒。 柳双娥下意识望过长启,他仍在睡中。 人就在偏殿外,是胡清茄的声音。 “见过表哥。”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还好吗?” “娘娘待我很好,表哥呢?昭溪公主一直念叨着你。” “也很好。娘娘在这里吗?” “娘娘在里头陪伴着小皇子,”殿外守着的人只有她,胡清茄很懂分寸地替他开了门,“表哥还没见过小皇子吧。” 开门的当,长启也醒了,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柳双娥。 她把孩子抱过,三个月并不沉,轻飘飘的。 柳双娥偏头见到纪云宴立在门口,还穿着当日与纪蒙尘争吵的那一身。如此多血迹还能洗得一点也看不出来,真是为难下人了。 “进来坐。” 她随手将长启抱给他:“长得不像你。” 长启到了他怀里就发笑,纪云宴也笑:“像你。” 影绿色的袍子上荼蘼花暗纹刺眼,她用手摩挲着花纹,说:“待会儿陛下醒了,你这件衣服又要让他动怒。” “他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还差最后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 “清茄把他吓得不轻?” “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吓一吓也好,临了能为年轻时犯下的错后悔,也不算一件坏事。” “倘若他是真的愧疚,就好了。不过我娘在天之灵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也只会嗤之以鼻。” “新帝登基之后,权柄会在柳家手中。善待世家,压住南北两镜,平稳人心,还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做。谭氏一族是武将世家,应当被重用,张贵妃养着昭溪,张家的小辈不会甘愿成为空壳家族。还有温进、周令先的后人、甚至是胡清茄,我不信野无遗贤,天下需要用人,百姓需要贤者。纪云宴,这些事会有我参与,有我爹参与,但我更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纪云宴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将怀里的孩子抱回了床上。 “矜城的那些日子很重要,你能明白百姓要什么。而我不能,我爹不能,任何一个世家走出来的从小养尊处优的人都不能。哪怕长启被教导得很好,他真的成了明君,在我看来……都不如你。” “纪云宴,如果没有后来的这些事,就好了。” 他仍旧没有说话,却一点点地靠近。 柳双娥能觉察到他的体温,还有衣裳上沾染的伴月香。 她闭了眼,可意料之外的,纪云宴只是侧过头来,轻吻了自己的耳垂。 空气似乎凝滞,一切都在向回流动,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在宫中审判邵氏的那一夜,她告知纪云宴自己即将离开陵安去往月牙,而纪云宴也是亲吻了她的耳垂。 再度睁眼,他已经站起,抖擞精神:“都过去了,双娥。” - 纪蒙尘黄昏才醒来,好久才辨认出床帐外忙活的身影是谁。 嗓子干哑,他还是开口道:“朕又看见你娘了。” “阿娘的灵位在奉仙殿,陛下竟也亲自前往祭拜了吗?” 案上的药凉至五分烫,他端着瓷碗拨开床帐进来,从发冠上的玉簪到衣裳的纹样全是荼蘼花,扎眼得很。 “你娘也喜欢荼蘼花吗?朕只知道,春山喜欢荼蘼,双娥也喜欢荼蘼。” 他冷笑着,几乎要捏碎了手里的瓷碗:“陛下还不知道吧,阿娘与恭懿皇后是旧相识。陛下对阿娘做的那些事,一个都没瞒过恭懿皇后。至于恭懿皇后生前为什么喜欢荼蘼——她在悼念阿娘,心生愧疚罢了。” “她性情纯良,必然不会像你如此桀骜不驯。” 他想自己坐起来,以让自己更有气势,然而挣扎无果。 纪云宴缓缓走近,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抬起,将药缓缓往他嘴里倒,不容置喙。 “陛下别怕,这药是双娥亲自煎的,您是他的夫君,她必然不会害您,”一碗药喂完,却也淌了他一手。纪云宴取过面巾擦巾,接着方才的话说,“双娥也算不上喜欢荼蘼,姐姐生前种的东西,留下来总算有个念想。阿娘性情纯良为你所害,我若是她,必然化为厉鬼也要报复你。千千万万的怨恨,无论你作何法都无法消解。” 纪蒙尘并不服输,低声呐喊道:“朕迟早要杀了你!朕若是有什么不测,长启还小,你干得出夺权之事!来人,快来人,李执!” 殿内如何争吵都不算数,只是陛下发话,外头候着的人终究要进来。 李执有些难为情地望着纪云宴,还未开口便听他说:“陛下有何吩咐,公公只管做便是。药方才已经伺候陛下喝过,我先行告退。” 他没有立刻就走,居高临下地俯瞰气息奄奄的帝王。 “陛下还是多去奉仙殿拜一拜罢。”
第116章 结局 “陛下又动气了,对身子不好。” 柳双娥再度被传唤,纪蒙尘强撑着坐起,不远的李执方才写好诏书。 她扫过一眼纸张,并不在意上头写了什么,只是掏出袖中的手帕给擦了擦床沿上棕褐色的药迹,叮嘱道:“如今宫中人心惶惶,也是该请奉仙殿来做法事,压一压邪祟。事情比较出在凤仪宫,为龙体考虑,寻个阳光大好的机会将您挪回甘露殿才是。” “不急。” 她一愣,迟疑道:“陛下说的是哪一件?” “都不急,”他抬手招了李执过来,碰上玉玺与已经晾干的诏书,“要紧的是这件事。” 皇子云宴,不尊律法,屡犯天威,品行卑劣,结党营私,予以全尸,鸩酒了断。念伊乃皇室宗亲,国之长子,亲王礼葬国都之阴。 李执的字写得并不差,方方正正,可每个字都如此灼目。纪蒙尘的眼神暗了下来,一只手无助地搭在太阳穴边,柳双娥的背僵住,半晌才发问:“陛下要处死纪云宴?” 小团黑晕笼罩在眼前,他皱着眉起身,双手握住玉玺,艰难地在诏书盖上印记。 “朝中他的力量不算大,却也不小。主少国疑,难保他不会找机会取而代之。到时无论是长启,还是你,日子都不会好过。” 掌心被塞过折了几折的纸,纪蒙尘的手又抚上她的脸,擦掉了眼下将要滑落的泪珠:“有你辅佐长启,我很放心,只是还需要解决一个人——待我死后,秘密处死,他心里有你,甘愿为你去死的。” “陛下尚不惑之年,周令先说了,徐徐而治,会有救的。” “我知道,但防他宫变,我不能不早做打算。昨夜又梦见春山了,她在梦里朝我哭,说恨极了我。我醒来发觉自己身处凤仪宫,身下的这张床是她睡过的,一刹那觉得,她没有走。若是她真在这,就与我再说说话罢,我一直……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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