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三年前亡故的那位凝光夫人。似乎,很久没有人提起她来了。 卫江作为一个合格且资历丰富的小倌,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因为主人家来抓包他就退缩了,是以他仍然坚守在小宛的身边。 等卫明一曲舞毕,大汗淋漓,喘着气笑着走到小宛的面前,抱剑行了一礼,内心正因为没有出错地表演完毕而甚觉欢喜自得,却对上了一双幽幽深邃的眼睛。 “……不错。” 那男人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两枚十文的铜板,丢了给他,他愣愣接住,就见这个男人微微一笑,说:“公主赏你的。” 说罢,他又望了眼已经醉得支撑不起身子的小宛,姿仪优雅地弯腰抱她,可不想她挣扎得厉害,嘴里念叨着:“我不走。我不。” 他在她的耳边连哄带骗道:“我们回家了。” 她死死扒拉住了石案的边缘,就是不肯撒手,还在说:“我不要……” 他很有一掌劈开这石案的冲动,但是按下性子,哄着她说:“为什么不要?他已经表演完了。……小宛,你醉了。” 她登时便停下挣扎扭动,像定在原地,他以为得逞,又试图抱她起来,但却看到她侧过脸来,四目相对,她那一双剪水秋瞳里泛着密密波光:“我醉了么?我在哪里?” 他正要说,但是她又撇过头,直起身,目光望向了案前站着的那个少年。少年白衣胜雪,手里握着长剑,眉目在模糊间和另一人几乎能重叠。 但是她望见了他手里的剑,眼中刺痛,喃喃说:“这里是麟化殿么?……唔——”她感到心口崩裂般的剧痛,泪光模糊掉眼前的景象,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嗫嚅说:“别杀我……。好痛。” 这是她埋在心底的那个死结,无人能解。 她觉得头痛欲裂,从睡梦中幽幽醒转,以为会看到的人,其实没有看到,守在她跟前的是哥哥。 哥哥叹息道:“若是喜欢,捎回去即是,何苦为个男子就这样喝酒?你素来滴酒不沾,这样喝酒,不是要连命都喝掉么?” 小宛一头雾水。 哥哥又说道:“明早我们启程,已经安排了他跟我们一起,不用担心。” 小宛仍一头雾水,不解问:“什么?” 哥哥恨铁不成钢地说:“登陵海苑的卫明。”眼神复杂,里头隐约可以觉察到一丝无奈。 她茫茫然地说:“他……他做什么要和我们一道?” 哥哥还没说话,床沿边探上一颗小脑袋,呜呜地抢先说道:“娘亲轻薄了人家,人家自然要跟着娘亲了。” 小宛明明记得自己喝的是果酒,怎么就断片了,昨夜里的记忆模模糊糊记不太清,发着呆时,听哥哥说:“那不是果酒,而是九霞清醑。” 小宛的记忆便也复苏,想到自己此前的确是中过这个酒的招,那年除夕之夜,她也以为是什么果酒,哪知道后劲极大——现下又中了招。 难怪她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说:“那么……那就……只好带上他了……”她心里还是存着一点疑惑,她真的轻薄了人家么,怎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罢了罢了,哥哥不至于会骗她的。 她都忘了卫明的具体模样,只记得他长得和姬昼很相似。 她望着小呆,小呆自己又哭起来,无声地掉眼泪,说:“娘亲你是不是不要爹爹了?”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就听这孩子又说:“娘亲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后,那个沉阴公主她,她就……” 小宛向前探了探身说:“她怎样?” “她很坏,她想做小呆的后娘!她说她愿意给爹爹当什么做什么,爹爹很生气,爹爹说之所以饶过她,不过是看在了宁王的面子上,她就出言诋毁娘亲——” 小宛好奇说:“然后呢?” 小呆抹了一把眼泪,哇哇大哭:“她说娘亲出身低微,怎么可以嫁给爹爹。爹爹说,——哪怕她是天上仙女,他都不会碰她。” 叶琅却是静静看着小呆,又看了她一眼,说:“昨夜里,沉阴公主便被贬为庶人。原计是嫁去北戎国首领,现下却只能做她一个庶妹的媵妾陪嫁。据说她那个庶妹平日里就受她欺负得多,以后的日子怕很不好过。” 小宛心里叫了个好,轻咳一声,说:“她能做出这么多坏事,这都是她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那也需惩戒之人。”叶琅心底叹了一叹。这件事是经由了姬昼的手,他做得干净不留多少痕迹,对外说沉阴公主与十九王子之流暗中勾结,理当问斩连坐,念在宁王曾于六王子叛乱中立下功劳,留她一命,然则生不如死。 他知道怎样玩弄人心,怎样折磨一个人折磨得最痛苦,他这种人,太危险。 小宛打了个哈哈,说:“人家是天子三公位同国相,他不惩戒,谁来惩戒嘛,对吧。”
第114章 长生殿 小宛方说完了这句话, 就剧烈咳嗽了一阵,叶琅立即拍了拍她的背,忧心忡忡地望她, 她的面颊因咳嗽染上了薄薄潮红,但那双泪盈盈的眼睛里无奈分明。 她抬眼看见哥哥的神色,笑了一下, 没有说话。 胸口隐隐刺痛,想必是又犯了旧疾。 叶琅的神色正了正,手也握紧了她的双手,“这回回家后, ……” 小宛垂下了眼光, 像经霜后的一支兰草,她怅然想到了, 来钤京之前,那位老国医的话——“这剧毒盘踞体内多年, 若要根除,也只有一成把握。赌上九成,老朽不敢赌, 陛下想必也不敢赌……” “那, 若是继续续命, 能续多久?” “至多……两年。” 哥哥没有告诉她, 可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令蓝花, 令蓝花。哥哥去处理政事,她一人坐在了原地, 心头旧词新曲一并翻涌, 知晓自己大抵已经与“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无缘了, 彼时在盈光寺里琉璃树下许的心愿, 是一点儿也不灵验的,他们惯会骗人。 许愿,只是祈祷;诸事,却在人为。 世人的心愿太多,若全都依仗神明来实现,神明只怕都要忙死,哪里还能似神话传说里闲游四海纵情八荒;世人的心愿,多还是要自己来实现。 她的肩膀缓缓地塌下来,抱着膝,午后时分,春慵日困花倦,她自宿醉里醒过来后,又很快觉察到了困意。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昨夜里那一场翩若惊鸿的舞剑。模模糊糊地仿佛梦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睡了一下午,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 她叫了声:“小呆?” 小呆素日里都很乖巧,不会乱跑,她走到房间外间,又叫了一声:“小呆?” 但是竟然没有人应。她不知这孩子又跑哪里去玩了,他识路的本事甚是高明,倒不用她担心。 而且这孩子有一点叫人省心,如若跑去哪里,还会在路上做记号,不知是跟谁学的还是天生就会。 这会儿她四下一瞧,竟真的叫她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从房间里到回廊、院落,一路零零散散地撒着些梨花花瓣。 她想了一下,便追索这印记跟了过去。 花瓣到院中,大约被风吹乱了一点,她没能望到剩下的路,心里一时不知是跟过去还是不跟过去好。 傍晚的风徐徐吹动了满院的花树,飒飒响声像一场急来的雨。残阳照在驿馆楼阁的飞檐碧瓦之上,她不知怎地心思一动,又往前走了两步。 —— 这厢房的窗前正对着一树残败的梨花。 室内,弥散着浓浓血腥味。 齐如山小心端来一盆清水给医师净手。 白衣青年盘腿坐在床上,伸手解开外袍,衣衫落下,医师抬眼就望见这里头的两件白衣都透出了血痕,青年依次解开衣裳,伴随着的几乎还有轻微的撕扯声,令人听了忍不住想象一番,血肉和衣裳黏结后扯开是怎样的疼痛。 他的手上动作却没有迟疑。 随着衣衫一层一层地脱下来,那背后大片大片血痕逐渐鲜明,干涸的血迹与新冒出来的血迹,几乎浸透了三件衣裳。 齐如山瞥过眼去,仿佛连细看也是一种残忍。医师小心揭开包扎伤处的纱布,揭到最后一层时,他甚至有些不忍下手,这块布已经深陷伤口与血肉相连,他还在犹豫时,青年已经缓慢坚定地自己揭开来,鲜血霎时间决堤般涌出。 医师连忙取药,止血。 但望他的这片后背,清瘦而劲,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各色新伤旧伤,叠加在了一起,纵横交错,可以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令人不由去想,他这本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君王至尊,到底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历过什么。 只是医师却不敢问。 齐如山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多回,但从那伤口淌出来的血还是没有止住。医师微叹埋怨说:“陛下这伤,原应休养,不能有什么大幅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十日半月也好不了的。” 哪知青年默了一阵,竟然在他们所不知的时候笑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回忆一样。 齐如山却很知道陛下这“大幅的动作”来自何处,昨夜里抱着夫人从登陵海苑一路回到驿馆,半途他听到夫人她呢喃说想要星星,他家陛下便抱着夫人上山下坡腾檐跳瓦,可不得伤口崩裂么。 昨晚上了一回药,早上换了一回药,但是止不住,现下又得换药了。 原本就伤得很重,那沉阴公主刺的一剑乃是个杀招,若不是陛下他命大,这会儿恐怕谢大人就要烦心怎样把小公子他抢回来继承王位了。 大约因着走神,医师上药时,药粉沾上伤口,他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痛得从回忆里惊醒。 满室血腥气,他说:“开窗,通风。” 齐如山应了个是,刚将窗子推开,就撞见窗外梨花树前一位美人。 美人她也是一呆,目光却偏过齐如山,望到了里面的人。 她怔了怔,下一瞬鼻尖飘来浓浓血腥味。 她望得分明——那一副清瘦的背脊上的累累伤痕,她的心尖尖上第一反应不是快慰,也不算称意,而是泛起了绵密的痛楚。 残阳照在她的侧脸上,她发丝在夕阳残辉里乱舞着,梨花白的衣衫也被风吹得翩然猎猎。 姬昼没有想到会在开窗的时候看到她。 齐如山就听身后那人低声急道:“关窗……。” 他还在迟疑,那人又催促他道:“快关窗。” 他不得已关上了窗,回过身去,迟疑叫了一声:“陛下……” 却见他眉目怔怔地落在某处虚无,眉峰轻蹙,眼中的情绪叫人猜不明白。 小宛愣愣地看着窗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一阵恍然,晚风渐凉,将梨花纷纷吹落了。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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