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浩瀚,山川无限,世上本有太多遗憾。 醒来时,她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 “什么?小宛,你要出去游山玩水?” 叶琅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颤颤贴了贴她的额头。 她的容色愈发苍白了,大抵这最近的一病曝出那些深入了骨子里的痼疾,再不能粉饰太平。虽然病弱苍白,她仍然倾国倾城。她纤纤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轻轻一笑,说:“哥哥,我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的前半生,囚禁在一个接一个的牢笼。”她的目光虚无起来,似陷入了回忆,“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哥哥,我想用一生填补这些遗憾。” 她读过那样多经书,但时至今日,还是不曾参悟那些四大皆空的道理,佛说转世轮回因果报应,可她却不怎么信——人,怎么会有来生? —— 午后刚逢雨晴,哪知不到半刻又瓢泼起来,长武街上行人纷纷四下躲雨,却望到在雨色里辘辘地行过一辆鹤头车舆。 车舆过后,凑到了一处躲雨的屋檐下的人便议论开来,说:“那不是岐川殿下的车驾么?” “下这样大的雨,殿下这是去哪儿?” 另一人说:“我听闻最近,殿下身边多了个美貌的小郎君,颇是宠爱,时常出去同游。” “哦?可是那卫姓的小郎君?听说是钤京的小倌出身,不晓得怎样便入了岐川殿下的眼……” “闻说他容色俊美非常,那一夜——” 朝野上下的贵族男子都没能入得了岐川殿下的眼,独独这位卫郎君,与众不同。 至于殿下为什么连小公子都没有带,却只带了卫明一个人,坊间众说纷纭,但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大家只好猜测,大概卫明长得太好看了,以至于殿下觉得缺之不可。 小宛也很是无语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到底是如何能够避开重重守卫,偷偷地跑到她的车底下呆着,等到驿站稍事休息的时候钻了出来,令她屡次张嘴,面对他这副可怜样儿都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居然还这样质问她,仿佛她是个负心薄幸人,把他给抛弃了一样,她这般一下子落了下风,支支吾吾道:“我……”但刚支吾出一字,便猛地想起,他又占了什么理了,她直了直背脊:“出去玩啊。……你怎么跟来了?” 他蹙着眉,似水中月破碎一池,镜里花蒙上尘埃,他沉默了很久,只是望她,最后嗓音喑哑地低声哀求,说:“别不要我。” 别不要我。 她诧异地望着他,看他眼中无限哀伤,她从未想象过与他容貌相似的那个人说出这种做小伏低的话的情景,现下看到,也只觉得恍然。 她恍了恍神。 她说:“怎么会,我只是出去玩,又不是不回去了。” 可他薄唇微张,轻轻摇了摇头:“直觉说,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我不能冒着任何……任何失去你的风险。” 兀然地,天空落起了小雨,落在她眼睫上。像一颗久久未落的泪珠,模糊去眼前的风景人物。 这一刻是这么久,久到连一呼一吸,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样久的时间里,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但直到最后,风里雨里,她只听到他轻轻地唤着,“小宛。” 小宛心想,她还是败下阵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离开你。” 小宛怔了怔,过后,跺了跺脚,涨红了脸:“你——” 他的细密的眼睫微微翕动着,像密雨落下荷叶风动,嘴角漾开一点笑来,说:“我怎么了?” 她哭丧着脸:“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驿站,又没有什么风景,你就随随便便表白啦?呜……” 谁能拒绝一个这样好看的男人,这样深情款款地唤着你的名字,还把你搂在怀里,亲了亲你的眼睛呢? 而且,他只属于你一个人。 既不用将心分成千千万万份,给他的万千子民无数臣工;也不用在一颗心上打七个孔,每天算计这算计那;他只属于你,他只给你打伞,只给你做饭,只给你添衣,只给你烹茶;他只跟着你的脚步,说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他都不要离开你。 小宛觉得和他一起很快乐。 因是微服出来玩,许多事都得亲自动手,但有他在,她大多时候都不用动脑子,他就会替她规划打点好一切,这点令她十分欣慰。 哪怕是她无意中提过一句想去哪里,想看什么,他似都能满足她的心愿,给她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烟波湖上泛轻舟,得选午夜时分,月圆之时。烟波月上,朦朦胧胧,泛舟湖上,掬水捧月。烟波湖以南的幽华寺盛名的是他们赠给祈福香客的枣木梳。” 他拿那把枣木梳给坐在妆镜前的小宛细细梳理长发,这泼墨般的长发垂落背后,握在手里仿佛都要流淌而去。 “枣木梳有什么特别的么?”她半侧着头,问。 他的拇指摩挲着梳子上刻的四个字——永结同心——据说这一把是幽华寺的定善长老亲自刻的。 他轻轻说:“据说用这梳子梳过头发的男女,便能永结同心。” 她笑道:“这你也信呐?” 他说:“总要试一试。”说着,他将梳子抽离她的发梢,捋过自己的长发,也从头梳到了尾。 南海的珊瑚洲远离世俗,她提起想要看海潮时,从未想过他能寻到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碧海蓝天,鱼龙潜跃,她第一次见这样碧蓝碧蓝的海,广阔得看不到尽头。 在这样的天地间,人仿佛渺小得可怕。 到了夜里,轰隆的潮声响起,月亮正圆,她赤着脚走到海滩上。 潮水从远方袭来,月亮特别的亮,照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沐浴在银辉之下,踩着松软的沙滩,风吹着她的裙裳,不远处的礁石旁,她忽然望见卫明在安放一盏小小的灯。 那一灯如豆,任风怎样吹拂都堪堪未灭。 她好奇地走过去。 柔和的月光洒落,伴随着潮水声,她轻轻停在礁石旁,扶着膝弯腰看着这盏琉璃灯,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放一盏灯?” 他忙于让这盏灯稳稳地立住不倒,不晓得用来什么方法,她伸手用力推了一把,果真推不动。他一面做,一面说道:“这样,他日你再来到这个地方,看到这盏灯就能想起,今时今日我们曾经一起在这里做过的事情。” 她红了红脸:“怎么搞得好像……好像我们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抬起眼来笑着看她,素白的袍子在月光下格外夺目。他说:“那我们可以做一点。” 月光下,他的容颜似月皎皎,让她看呆了片刻。也是这片刻怔忪,让她呆呆地被他拥进怀中,她有些僵硬,呼吸仿佛都乱了节拍,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样的悸动,她觉得熟悉而陌生。 潮声太大。潮水拍击着海岸,此夜月圆万里。 一夜过后,她浑身酸痛地醒过来时,却发觉他并不在跟前。她走出他们住的这间茅草屋,珊瑚洲上草木茂盛,清早,凉风拂面,她穿着风在蓁蓁草木间找到了那个白衣身影。 他不知在做什么,扶着一棵树,背对着她。 她走过去时,他也没有发觉;但她直觉他是发觉了的,他的手中有一捧雪白的不知名小花,她出声询问后,他便笑说这都是给她采的。 她心宽,不疑有他,欢喜地应了,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 他们从南海顺着谏江一路向北,折去江南第一山雨衡山,她想要登上梅花峰去看传说中的十里云海。 她问当地的人,那些人都说:“梅花峰么?晴日里梅花峰多雾,见不到云海;但是雨天,峰高山险,若是要上峰,便很难了。” 她正惆怅世间安得双全法,卫明就说:“这没有他们说的那样难。” 她半信半疑地说:“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他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地望着她,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雨后。 半山腰上已经云雾缭绕,她断不该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说什么很容易,只要走对了路;于是她便听从他的主意,走了这样一条临边就是峭壁悬崖的绝路,若不是她心大,只怕腿都要打哆嗦,何况是沿着这羊肠小径上得峰顶。 终于,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唉声叹气说:“我爬不动了。” 她原以为他要说“那我们一道下山吧”,毕竟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弱不禁风;但他没有,眼里闪过了什么,却说:“我背你。” “背我……?” 她诧异说,睁大了双眼,仿佛在说“你在逗我么”,但他神色认真,没有一点造假,她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破绽,不由说:“还是我自己……啊!” 大抵她犹豫的时间太长,他已上前来,毫无预兆地就把她强势背起来,小宛觉得他的步子实在很稳很叫人安心,但也不由担心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掉下去连命都没有了。 即使如此,他的后背也是这样让人觉得坚实可靠,她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背上,却在这时闻到了一线不寻常的香气。 雨雾的清爽气息中,这缕香气突兀而隐匿,若不留神,是压根注意不到的。 这不是他一贯用来熏香的那种香气。 但是,她又宽慰自己,也许是他换了种熏香也说不定,没有深思。 登上梅花峰的一路好似太漫长。漫长到她都快要睡着了。 她还以为他背着她是要施展什么绝世的轻功,但他竟然真的是一步一步爬上山,她半梦半醒时分,还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饶是如此,也不妨碍拂在雾色中的他如此美貌。 她笑了出来。 沿着盘山小路缓缓而上,远远看去,绝壁间两个人在雨雾茫茫里若隐若现。 有打柴的樵夫望到了,只是感慨,这样多年,竟然还是有人信那个传说。 上梅花峰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从前山上峰,第二条路从后山绕道,第三条路便是峭壁之间的半魂阶。 半魂阶有句俚语叫,“半魂阶上莫回头”。回头若望到来时险路,几乎都会被吓掉一半魂儿,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传说中,曾有男子害死了他的妻子,他想求梅花峰上仙人复活妻子,但仙人恶他此前种种行径,封了前山后山两条上山之路;那人便用刀斧在峭壁之间费尽艰辛风雨不辍,斫了这条六千级的半步长阶,终于登上峰顶,求仙问药,救回妻子。 于是流传下来,据说男子背着所爱之人走这条路上得峰顶,今生破镜可以重圆,来生缘份亦可再续。 樵夫感叹,到底是犯过怎样的错,才要上半魂阶,来求自己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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