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此时十分迟缓地反应过来姬昼赠给她的那柄剑, 似正是眼前这位谢家家主的作品。 这时候,烧烤摊里头几桌人的谈话声传进她耳朵里来, 她侧了侧头凝神去听,但听一个汉子操一口外乡口音道:“听说这次展的六柄剑里,还有那谢家家主谢岸铸的剑‘恨隐’, ——恨隐, 可真是漆黑如夜, 锋冷无双, 须得百十来斤臂力方能使得!” “老子就是冲着它来的!嘿嘿——” 小宛思索着, 百十来斤,岂不是一手能把一个她拎起来?她兀自沉思, 完全忽略了桌对面谢岸一脸求夸夸的表情。 她还在想, 她怀里只有八十两, 不知道买不买得起那柄剑, 不然她就拍下它回赠给姬昼;男子佩剑,彰显阳刚之气,她臆想着,姬昼若佩剑一定气势非凡。 她也很苦恼,每当想起他时,纷纷只浮现他对自己的好,全忘了他对自己的坏了。 其实……也不能称得上坏吧,他只不过是很多事不会跟她讲罢了。 谢岸还另叫了一壶花雕,酒汩汩倒进杯中,他笑着递给她说:“喝不喝酒?” 她摇摇头:“我不喝酒的。” 谢岸自个儿咕咚一大口,说:“为何?那你真是少了很多乐趣。” 她眼眸微垂,大约是在回忆什么,但回忆里仅一片空白,她又摇了摇头:“大约因为我酒量很差?……我夫君也从不喝酒。” 谢岸想起那白衣青年,心里想着,不敢喝酒的小白脸,哪里能叫真男人嘛。那唇红齿白的模样,一看酒量也不行。 —— 洵水流经黎河北面,引一条支流进城中,叫做厘水;厘水拐弯处,搭起临时的宽阔台面,便是藏六日的出剑式所在。 台面简易却并不简陋,单是这处高台,上百人一齐站上去尚宽绰有余;而此时仅仅是站着谢家管家林叔一人。 台下头分设席座,谢家给天下名流发请帖,有了请帖便能获得一席之地站着,没有请帖的,缴纳五十钱也能勉强得个立锥之地站着。 延请的客人又分三六九等,这依次是王公贵胄、官宦世家、有名的铸剑师相剑师、江湖中赫赫威名的掌门宗主之类、行走各地的大商人等等,另有不入流的便只能自个儿掏钱前来。 好在门票不贵,许多市井闲人也乐于花五十钱过来看一场神仙打架。 这藏六日的出剑式虽分三六九等安排站着的地儿,但是一视同仁,每个人都站着。 自然,东西两面席位都是留给格外尊贵的客人的。黎河的人都知道,那东席首二位必然是九霄夫人和九霄夫人该年格外喜欢的小白脸。 众人多有猜测今年是哪位小白脸得了九霄夫人的眼,有好事者在进门处的转角设了个赌局,一时间押宝者云集响应,每个小白脸都有人下注。 小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半天。谢岸因为是主持出剑式的人,自然是忙成了一股陀螺,无暇顾及她,她便主动说她自己溜达溜达,不会乱跑。谢岸于是给了她五十钱让她自己买张票。 这一点上,小宛很满意。 这赌局格外火热,起先下注的多是市井的闲人,掏个把铜钱出来掷在歪歪扭扭写着人名的小盘子里头,咣当咣当响。小宛一瞅,一溜儿人名看得眼花缭乱,目测瓷盘子里摞起小山最高的两位,一位姓陈,一位姓柳。 随着赌局渐渐扩大,有些富贵公子哥儿也来下注,小宛瞧见其中一个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前几年九霄夫人身边的都是这陈公子,去年乍一变成了柳公子,近来也并不见陈公子在夫人身边伺候,大抵是失了宠了;柳公子后起之秀,小可觉得势头颇猛。” 众人闻言,纷纷去押柳公子,表示夫人定然是宠爱新欢。 谁知另有个富贵公子反驳说:“我看不对,去年都说陈公子大病了一回,才叫柳公子捡了个便宜,那陈公子若真的失宠,我怎么还听说夫人为他延请了齐国名医呢?” 众人又纷纷去押陈公子,都表示夫人怎么会忘记旧爱。 小宛心里想,新欢旧爱,还真是自古以来的难题。 她迟疑着又看了一遍那些小盘子,怎么没有白公子呢?她就算下注,那也得给自家人下注。 她就默默跑去那列尾手动拿了只小瓷盘子,又拿起笔要添个名字。 没有握笔时还好,手指一用力,昨晚被窗子夹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了起来,疼得她险些没握住笔杆。她搓了搓手指,噘着嘴,心里想怎么又忘记问谢岸哪里能买到消肿的药了。 可真是疼。 她咬紧了牙关,提笔写上“白公子”三个字,一边的闲汉瞧见了,问她:“诶,这白公子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小宛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五十两银票来,押在这白公子的盘子里,说:“前儿出来的。” “白公子那是什么人?哟,小姑娘你竟然给他押五十两!?” 小宛道:“是我夫君。”她轻轻把笔放回去,又另外拿了一块小石头压住银票,这才离开赌局。 辰时一刻,那场地外专有敲锣打鼓的,骤响起一片擂鼓鸣锣,欢欣闹腾得似过年一样。 小宛挤在人群里,真是一点儿特权都没有享受到。她一面对谢岸这种邀请妹子的方式很无语,一面对自己那个夫君就这么不管她了十分无语。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姬昼前天夜里过后真的是没管她,她不禁就想,他难道也不怕她一个人没有钱就饿死冻死了吗;她只好去想大约是她看起来比较能干,让人放心。 她离了谁也不是不能活;可想及这里,她便有些许落寞了,终归是没有人会管她死活的罢。 她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仰起头,目光飘得远远的。看见天色阴翳,飘着细细清雪,不及要撑伞的地步,但也渐渐地沾在身上。 这时人群里突然掌声雷动,她慢了半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踮起脚也看不见。前面三五个彪形大汉俨然成了一堵人墙,她在其后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还只能瞧见他们油光发亮的头发和油光发亮的布衫。 人群又骤然地安静下来了,小宛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便紧着是鼓掌;如此一连反复了五六次,小宛麻木下来跟着一起瞎鼓掌,不再试图从这三五大汉的夹缝里钻过去,左顾右盼打算另谋出路。 她主要想看看她那五十两能不能回本。 她向左移动了两步,前头隐约现出一点情景来了,是高台上立着个人影,念念有词地在说些什么,并不分明。 接着,她终于从人群里觅到一条她所以为的绝佳的好路,便是从东边迂回,那边的人看似稀一些。 她艰难地挤了过去,一路竟然愈发顺畅。她为自己聪明才智洋洋得意,得意半晌后才发觉这里离那高台已经十万八千里远,几乎连那个高台上的人影都模糊得不辨男女了。 好像……走过了头。 她并不泄气,顺着原路往回走,预备见缝插针地插进人群里去,这时候她终于模糊地看见,东宾席首处立着的仿佛是个女子,另有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她的右手边。 约是九霄夫人的位置吧,她身侧那个青年有一丝的眼熟。 昏淡的天光下,起了风,卷起飞舞的雪花。她直觉那是姬昼,下意识就去找他,但她挪动脚步时,总觉得自己实在很……怎么就非要巴巴地上赶着去找他。 可她又觉得她此行也没有觅秀寻音她们相伴,唯一的伴儿大约就是姬昼;可他不管她。 他的白衣在这般昏暗天色里愈显白得刺眼,她逐渐地将其他花花绿绿的衣裳都看做了灰色,仅他那白衣,遗世独立似的存在。 她挤得很用力,这时,天风猛烈地刮起,雪似乎一眨眼就下大了,落得格外急,宛如飞舞着的鹅毛,纷纷扬扬地浮落天地之间。 一时人群又嚷了起来,叫嚷着快开始,他们急着回家收被子之类的话。小宛觉得自己离成功仅有几步之遥,他似乎近在咫尺了。 她眼里闪烁着欢喜。 眼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了。 雪很大,她望见他撑起一把油纸伞,素白没有一点装饰的六十四骨油纸伞。她正在想,这雪也太大了,她迫切需要一把伞——他竟然真的带了伞——她便愈加欢欣地想要跑过去。 但是,她却见他将伞轻轻举过了那个乌发堆云的女子的头顶,替另一个女子遮雪;他侧过了一点身子,她清晰地望见了他唇畔噙着的温和笑意。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 大约是望见了她,她几乎可以想象,他眼中又会溢出怎样的沉冷和不耐来,像他一贯的那样。 她心里忽然有些落寞,脚步轻轻一转,将自己湮没在人群里去。 她没再去凑热闹了,而是慢腾腾抱着胳膊走到了入门处那个赌局跟前,还有许多闲人正热烈讨论着席上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是谁。 她默默然走到列尾,那只瓷盘子里孤零零的仍只有她押下的五十两。她俯身轻捡起那块小石头,抽回五十两银票,一只手却忽然按上了她的手。
第47章 坏人 那只手不偏不倚地, 就按在她的手指上,疼得她如触电般甩开了手。 她忙着后退了两步,才抬起头, 望到眼前撑了把素白纸伞的白衣青年垂眼瞧着那闲汉们设的赌局,轻笑: “我当是为了什么见着我便跑,原来是夫人忙着收钱, 应接不暇。” 她眼眶里因痛而生的热泪还在打转转,听了这句话,郁郁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 她想他既然另有佳人要陪, 她又何必去丢人现眼, 这才悄悄地回来,他却说她是忙着收账, 只是,她大概怎么也解释不清。 尽管她很有跺跺脚然后一走了之的脾气, 却又没有不去蹭一蹭他的伞的骨气。 毕竟风雪实在太大了,她穿得又比较单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她便慢吞吞地向前走了两步, 低着头不说话。 风雪甚急。 他的目光大约落在她脸上, 停顿片刻, 什么也没有说, 举步向里走去,她便乌龟一样踟蹰地跟在他后面, 走了两步后茫然抬头望着他的背影, 便又在想, 他大约并不需要她一起去, 不然刚刚一定会说“走吧”;那么,她还是不必去了。 她就又回了头,依然抱着胳膊走到原来处。那个坐庄的闲汉是个讲信用的江湖人,方才那赌局结果自然已经出来,所有盘子里盛的钱当然都归给了小宛。 围在一块儿的闲人们纷纷红眼望着这红衣的蒙面女子,各自心里都想,万万没料到今年爆了冷门,这小姑娘怕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小宛仔细地收拾着,那些金玉珠宝一件未取,银票也只拿了三张十两面额的并她原本的五十两。 她从怀里摸出个荷包,装了一包铜钱后,轻声细语道:“剩下的,大家还是各自拿回去罢。”说完,又费力钻出人群,向城里繁华地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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