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奶奶叹息道:“她们这样大户人家的,都怕有个什么行差踏错。” 她也凝望着那道鲜妍的背影逐渐不见,心底只道,那般模样的姑娘,大约是什么达官贵人家里的姬妾,怎么敢教主家晓得这种事。 出头收拾恶人是一回事,对那险些失去清白的女子,大抵也不见得多宽慈。 小宛回到厘水边已经是未时,天色格外的昏沉的,急雪狂舞着,风也叫嚣着如钢刃划在人脸颊上。她捂着脸,极缓慢地走到进门处。 那守门的问她要五十钱门票,她摸了摸,身上除了那几张银票,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她默默地又走开了。 门外有设小棚子卖烧酒,虽是初冬,壮汉们都酷爱在雪天聚着喝酒。 小宛现在看见壮汉都有些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绕开去。她寻到酒棚后头一处僻静所在,拾掇出一块干净地,坐下来。 寒冽的风呜咽刮着,她搓了搓胳膊,带着一点欢欣愉悦,小心地从怀里掏出袋子装的烙饼。烙饼还热腾腾的,热气在寒风里飘荡,涌漫过她鼻尖。 小宛轻咬了一口,酥脆热乎的饼里掺着一丝一丝绕齿的甜味,她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幸福感。 她发出满足的喟叹:“哇。” 烙饼手艺很好,她觉得两文钱太值了,寻思回绛京后,仍可以常常光顾他们家——然而这时她咬饼的动作就一顿:啊,刚刚没有着意去记那个摊名,是叫老张烙饼还是老李烙饼来着……? 她一面回忆,一面啃饼。茫茫的大雪里,只她的红衣绝艳,艳得令人眼前一亮。 等她小口小口啃完一只饼的时候,面前再度落下阴影。 历此一劫,她心里异常敏感警觉,下意识往旁边闪躲开,怎知手腕被人直直攥住,有冰凉的声音并风雪一起入耳:“欲擒故纵也是有限度的,小宛。” 她是不自觉地去挣,但对方的力气大她太多,牢牢箍着她的手腕,她迟钝地抬起头,乱飘的洁白雪絮下,刺眼的白衣独立,姬昼那玉似的容颜,看不出太多喜怒来。 但那双凤眸幽冽静寂,凉如海水,冷得她迅速躲开了眼睛。 他大抵是生气的。她眨了眨眼,嗫嚅说:“我没有欲擒故纵,我是……” 她眼前满闪过刚刚的片段,恐惧与后怕一齐涌上心头,她又下意识地靠近他,想要离得近一些。 她强自镇定,努力想要扯出一点笑,可蹙着的眉始终难展。 她连忙掏出怀里剩下的烙饼,献宝似的递到他的面前,勉强地想笑得灿烂一点:“我是去……唔,这里实在人太多,况且好像又不提供午饭,所以,所以……我去城里买了几个饼。” 她心虚地低下头,可忍不住不去偷看他的反应,却又正正与那双眼睛对视。 他并未再说什么,也没有接过她的烙饼。 她迟钝地想到,他这般高贵的王族贵胄,怎么会跟她一样吃这种东西,她买的时候还想了好一会儿他得吃几个饼,或许他这样的青年男子至少要吃两个才会饱——她真是太笨了。 她讪讪地缩回了手,又缓缓将饼揣回了怀里,见他又要走,连忙跟上。 他的脚步一点儿没有此前散步时的缓慢悠闲,大步朝前,她才经过一场惊吓,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哪里跟得上。 她回头拾起自己那把画着小红花的小小伞,再看时他已经好几步开外,她卖力地小跑想要追上他,她害怕他把她丢下——她害怕。 一瞬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刚刚是不是应该期待一下他能来救她的?他发现她离开,也没有回头找她;他看上去,一点不担心。 是呵,对她叶琬,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连此时此刻,他也真的一点儿不等她;她心里似被凛冬岁寒的风吹刮过一样,模模糊糊地想着,若她是姬昼从前那个心上人,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吧。 风里淌过来他的声音,凛冽的如淬入寒冰的刀刃:“这次不转身就走了?” 她抽出手帕抹去不知是不是被冻出来的鼻涕,摇了摇头摆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脚下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去追他。 在快要追到的时候,一把抓紧了他的衣角。 雪地湿滑,若他还是不降些速度,她铁定要被带着摔个大跟斗。还好还好他缓缓停下,侧过头看她。 他眼光清明,从无外界所盛传的那样,对她意乱情迷,对她言听计从。 她恍惚了一瞬,手指蜷缩着揪着衣角也微颤,她仰起头,说:“公子,别不要我。” 她说的很小声,细若蚊蚋,声音像一团柳絮,一片鹅毛雪,逝在狂呜呼啸的北风里。 酒棚外挂着猎猎招摇的破敝的酒旗,经年已掉色发白的红,飘荡在这落寞素白的雪天。他侧了半个身子,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轻轻地拿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碾滑至下颔,极轻地摩挲着,宛如在摩挲一件前卫国镇窑出的青花瓷盏。 他的目光注视着她,也似乎盛有瀛海般的深情和温柔,纤长的睫毛翕动,他的唇边勾起能叫人溺毙的笑意:“小宛,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看吧,她心底异常清醒,甚至还能自嘲,所求的,都是有条件的。 伞外大雪飘飞,要织成雪帘,把他们同俗世都隔离开一样。她眼睫上还缀着小小的泪珠,似露水栖在海棠上。 他抬手想去拂拭,说:“你还哭了?就为这个?” 大抵是刚刚被那几个壮汉调戏所留下的阴影,她惶恐地拿手去挡,意识到她竟然去格挡抗拒他,她心里登时乱跳一气,连连说:“对不起,我,我不是……我不是在耍小脾气,公子,……我……” “……”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吓到了她,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这般卑微;她刚刚还好好的——他放缓了语气,柔和了目光和唇角的笑意,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小宛,怎么改叫公子了?”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眼眸湿漉漉的,她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觉得直呼夫君的名字不好……” 他的思绪顿了一刻:“有什么不好?”他的指尖再一次摩挲起她细腻洁白的脸颊,“小宛,我多希望你更像她一点。” 像她! 那两个字如一记重锤,砸得她脑子里的钟嗡嗡作响,她眼前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又强自清明,还能撑起一点笑意,自嘲或者淡笑。 “其实,你早已知道你像她了,不是么?既然是母后寻你来讨我的欢心,你当做得更像一点才好。这些话或许很残酷,但早一日跟你说清也好,以免你有太多幻想,太不切实际。” 话音有多温柔,话语就有多残酷。 她懵懵的,其实她都知道,其实她明白。 只是,……他对她的好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她对他好却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她妄图以真心换来真心,用实意交换实意,原不过她自己蠢笨的脑子想出来的下下策,她面前的男人,从未把她当做叶琬来看。 她迟钝地点头,她并未幻想过什么,就好像她连做梦也不敢妄想有一天能做母仪晋国的王后,——无论是姬昼的王后,还是三公子的王后。 有些东西,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第49章 恨隐 因为不是那个人, 所以他不会在意你的悲喜。 因为你终究不是她。 那个姑娘,是姬昼心中照下的一片白月光,心底生的一枝白莲花。 她想, 若是那个姑娘还活着,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就会输给她;可是她死去了, 人总是对已失去的人格外怀惘珍念,她大抵永远永远,都不能争赢一片死去的白月光。 那么,三公子的心中——他会将她当做心中的白月光, 心底的红莲花么?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的霭云和纷飞的大雪, 看向西边。 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要报答的, 就是三公子。而这世界上,最关心她、对她最好的, 大约也是三公子了。 三公子如今怎么样了呢?……如果三公子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肯定会陪在她的身边,给她寻有趣的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宽慰她, 保护她。 三公子是舍不得她受伤的。 她思绪仿佛也飘回了绛京。 她得快些去问谢岸, 景合楼到底在哪里。 “今天你怎么了, 话这么少?” 她的思绪被打断, 回了神,支支吾吾待要编个借口, 就见姬昼很自然地接了她的小伞收了起来, 并将她紧紧揽进怀中, 一丝暖意悄然攀上她后背, 开始在浑身蔓延。 猛然被他揽住,松柏森森的幽冽气息环缠住她,她身子紧绷起来,心里想,晋王陛下还真是随心所欲,也真的不会在意她的感受。 他只会做他想做的事情,说他想说的话。 “唔……原来我平时话很多吗?”她慢吞吞地说,寻思她平时话似乎也不多啊。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走了一段路后,他慢悠悠说:“谢岸另铸有一柄剑,叫做‘恨隐’,那剑虽是重剑,但剑身薄而刃利,铸造手法新颖,据说是他自己研创工艺,采集原料所铸。” 小宛想起来此前在烧烤摊上听到有人议论此剑,立即把刚刚的愁绪都抛开了,兴冲冲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听说要一百来斤臂力才能使得——什么‘漆黑如夜,锋冷无双’——” 哪知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望得她以为自己脸上长了痘痘,只听他凉凉说:“哦?谢岸跟你讲的?” 小宛说:“不是,他请我吃烧烤的时候我听别的——”她连忙捂住嘴,懊恼地“哦”了声,“就是,听别的路人说的。” 她瘪瘪嘴,就许他跟九霄夫人厮混,不许她去蹭一顿烧烤,双标。 他又偏回头去,目光看着前方,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贵宾席,面前正是高台。 小宛觉得好像一路都没受什么阻碍,果然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而她刚刚还在想着的九霄夫人,正站在她左边,眉目妖冶,乌发似云,格外瞩目。 她盈盈地朝他们两人笑:“白公子回来了?小娘子,你跑去哪里了,白公子找你半天呢!” 她面对九霄夫人时,总是有些莫名的尴尬,或许是因为这女子跟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似乎有些牵扯。 她并不是多么生气,可见到对方此时这样亲昵友好的时候,令她想起,上次见到她时,九霄夫人还一副要冷漠的样子,突如其来的转变,又很觉诡异。 她不知脑子怎么转了个弯,想,姬昼来黎河难道是为了顺便采撷一朵野花,那她岂不是要改口叫姐姐了? 她这是宫斗的话本子看多了的结果,一下没有把住嘴,话就溜了出来:“九霄姐姐,……有姐姐在夫君身边,我就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谢九霄愣了一下,看向她身侧,旋即拿一把羽毛扇子掩了掩嘴笑起来:“小娘子,老身已经三十多岁,可当不得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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