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河郡城很大,原也不是所有街道都算繁华,从厘水这高台到繁华街市得走好一段空旷街巷。 小宛走过一回,差不多也能够记得路,摸索着也穿过这些街巷,望到德隆大街那金碧辉煌的牌坊。 她就又加快了脚步。 因是白日飘雪时分,街上也不算热闹,甚至于有些冷清,她似散步一样,低头望着青砖,跳踩着青砖的接缝处,一个人寂寞又自娱自乐似的往前走着。 她踩了一会儿,忽然有热气袅袅地绕到她鼻尖跟前,她的鼻尖仿佛就追着这缕热气转了过去,正见街边有个烙饼的小摊,热气腾腾的烙饼香气扑面而来。 她惊喜地“哇”了一声,小步凑上前,垂着眼指了指摊在炉边的烙饼:“老板,请问这个是什么味道的?多少钱啊?” 老板说:“这是咸味的,两文钱一个。小姑娘要不要买几个尝尝,我们家的烙饼远近闻名啊!在绛京也有分店的——” 小宛说:“那请问有没有甜味的呢?” 老板说:“有的,有的!也是两文钱一个!姑娘您稍等,马上就好——您要几个?” 小宛思索了一番后,弱弱比出四个手指头:“四个。” 漫天飘雪里,她紧紧抱着胳膊,不时冷得跺跺脚,一会儿好奇打量着周围,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脚尖。 雪沾上她乌黑的头发,她伸手乱拍一气,又开始焦急地左顾右盼起来。 小宛终于瞥见有家小茶馆门边坐着个卖伞的老太太,立即小跑过去,弯着腰,笑盈盈地说:“奶奶,请问这伞怎么卖?” “这种大的,三十文一把;小点儿的,二十文一把。” 小宛自认用小点儿的伞差不多就够了,于是欢快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老太太,等撑开伞后才发现,这小点儿的伞似乎小得不是一点儿,而极有可能是小了一个小数点。 她有点哭笑不得,这伞大约是儿童专用的,还是她喜欢的画了小红花的油纸伞,只是真的太小了,仿佛一口炒锅的锅盖。 但这伞勉强能遮一下,她又举着伞踩着砖缝回到烙饼小摊跟前,提着装有四只烙饼的袋子继续跳踩着砖缝往前走。 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有面儿的药铺,叫什么长春堂的,问药铺伙计可有什么消肿止痛的外敷药。 大约是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钱,药铺伙计便热情介绍道:“这种,是我们家不传之秘,雪砂膏,宫里头也用这个的——” 小宛问价,小宛摇头,小宛拒绝。 伙计舔了舔嘴唇:“啊,那姑娘看看这种,一般的富贵人家多用这种的,不贵!” 小宛第二次问价,第二次摇头。 伙计挠了挠头,为难了一瞬,又兴致盎然介绍说:“这种?物美价廉,我们上上下下的都用这种!” 小宛第三次问价,第三次摇头。 小宛试探着说:“能给我推荐个一百钱左右的吗……” 伙计的神色顿时鄙夷起来:“姑娘,您是精细人,那些粗陋的药伤皮肤呢,姑娘家一般不用的。” 小宛迟疑着说:“其实,也没有关系,……我……我只有这么多钱。” 伙计只好给她拿了一盒外涂用的不知名药膏,早晚外敷各一次。就这也值一百二十文钱呢。 但小宛心里已经很知足,她能照顾自己,也并不介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精致有精致的活法,粗糙有粗糙的活法;而她,活着便很开心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觉得她的思想境界还停留在这一层。 她缓缓地又往回走,落的雪飒飒打在伞面上,地上青砖也落下薄薄一层,她踩上去,就印下一个脚印来。 她又觉得这样很有趣;或许也仅是自娱自乐一样,她一路低着头踩着脚印玩,走了一段路后,看见了一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孩儿,她便走过去,蹲下来,笑盈盈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我等我奶奶呢——” 她看他穿着破敝,动了恻隐之心,便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烙饼,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等她渐渐地走出了繁华地段后,又是空旷而冷清的街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而漆黑屋檐上落着茫茫的白,她望不见更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出剑式怎么样了。 她停了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小石阶边上坐了下来,拿出那盒药膏,用手指头沾了点,细细地给受伤的手指抹上。 虽然是便宜的药膏,味道也有些刺鼻,但一时叫她肿胀发热的手指清凉了一些,她还是喜滋滋地觉得还算不错。正抹着药膏,忽然从狭窄的巷子口窜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来。 她完全没在意,一门心思地只想着上完药从怀里拿只烙饼吃吃,她有点饿了,直到面前本就暗淡的天光又被人影笼罩,她才猛然抬头,正看到三个佩剑的壮汉面目猥琐地盯着她笑。 “小妹妹,一个人哪?” 她一面站起来,点头,一面已在瞅着时机,心里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三个壮汉,便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逃脱——何况一个弱女子! 可她绝对要活着。 那为首的汉子桀桀笑着,就要动手来勾她面纱,还暧昧说道:“哥哥们也闲着呢,哥哥陪你说说话怎么样?” 她看见他那腰上佩剑,假意地笑了笑,声若游莺,说:“好哥哥,奴家也正寂寞哩。” 这三个人立马仰头狂笑:“哎哟好好好,真是好知趣儿的小娘子啊!”那头一个汉子便要过来抱上她,她也装作伸手去回抱的样子,胳膊伸到那人腰边时,闪电般握住剑柄拔出他那腰上佩剑。 剑是重剑,阻力甚大,她强忍指间剧痛一丝不敢迟疑地拔剑,再是猛一个踢腿踢中那大汉□□——她学的剑舞可并非噱头,那一脚踢得既快又狠,登时那个大汉便捂住裆下往后一跳,脸面青紫叫道:“你——你个小贱人——” 她格起剑来,趁着那另外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拿剑身上最为锋利的剑尖竭力横划过他们两人的大腿后,迅速从侧边跳开逃跑。 她力气还是太小,大约并没能伤他们太深,那两人跳了一下,立即叫道:“想跑,没门!” 他们似鬼魅似的跑得异常的快,但她身子胜在轻盈灵活,一时间他们竟然不相上下,后面始终追不上她,她也摆脱不了他们。 她手里还握着剑,打算着实在跑不过就跟他们拼了。 她心底空白一片,似乎从未指望谁来救她,她好像谁也指望不上。她只能指望她自己自救。 菩萨普渡众生,而她从来都是选择自渡。 迎面刮来的风并狂舞的雪花砸在她脸上似的,冰冷的,生疼。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 街巷支岔众多,她拐进一条小巷,见到一户人家的围墙低矮,情急之下,奋力地翻身进去。院子角落里有棵一人高的松树,她立即蹲下来躲到松树后面。 这时,她听见矮矮围墙边有急促脚步声,还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人呢?怎么到这里就不见了!” 另一个道:“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得极其快,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样;偏偏她身上这件是红衣,这般瞩目的红衣。她懊恼怎么不穿身破布出来,再抹上一把泥。 围墙低矮,那两人还没有走,小宛心惊胆战甚至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就正好与他们对视。 她连呼吸都压抑着,恨不能缩成地上一根松针。 她感到墙外的人声忽然安静了些,这并不是好兆头,她并不知道那两人正在怀疑她是否躲进这个小院子。 这时,从屋内颤颤走出来一个老奶奶,牵着孙儿,颤颤巍巍地拾了块破布,——是那种摆地摊时用的破布——状若无意地丢在了那松树后头,还说:“乖宝儿,院子脏了,快叫你爹跟你几个叔叔出来扫扫……” 那两个大汉听罢,探头瞧了眼,正对上那老太太眼睛,老太太瞪着狠狠道:“瞧什么瞧,没见过好看的老太太啊?” 那俩人顿时无趣地走开了。 老太太原正是卖伞的老太太,等那坏人走远后,才走到松树跟前,轻声道:“好姑娘,出来罢,那坏人走了。” 可许久没闻声。 小男孩叫道:“奶奶,姐姐不会是死了吧!” 老太太敲了敲他的头,斥道:“瞎说!”说着,伸了手去揭开那块破布,愕然发现破布之下,那个红衣的小姑娘无声地哭着,哭得格外伤心。 她兀自抱着膝盖,手揪着衣角,把头埋在膝盖间,怎么也不肯抬头。
第48章 像她 小男孩手忙脚乱地走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弱弱说:“漂亮姐姐,你别哭, 别哭,我拿糖给你吃——” 她摇摇头,抑制不住地眼里淌下泪水来, 她抽出袖子里洗干净了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可是止不住。 她想,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完了。 她心底模糊地浮现出一道影子来, 那影子又很快湮灭。 ……若是三公子在的话, 三公子一定会救她的。 她止不住去想,他一定会的。 也不知道这一次用掉了什么好运气, 等她回京,一定向大慈恩寺捐点香油钱。 她又擦了擦眼泪, 宽慰自己:死里逃生,已经很好,便不要想得太多。 老奶奶问她:“小姑娘, 你住哪儿, 老婆子送你回家吧?” 她茫然地抬起头:“我家……”自嘲般笑了笑, 摇了摇头, 说:“奶奶, 谢谢你,我自己可以的。” “小姑娘, 你现在出去怕还要遇到坏人呢, 老婆子送送你吧。或者你说个地儿, 老婆子去叫你爹娘, 或者什么家人来接你?” 她黯然地想起她此时唯一的“家人”,她的夫君姬昼,他大约正同九霄夫人撑着伞,一起在出剑式上观览名剑。 她还想到,若是……若是别的人知道她险些被轻薄,不知姬昼还会不会要她。 她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 她在藏书阁读史的时候,不知读到多少因为后妃受了轻薄,便一条白绫或一杯鸩酒赐死以保全王室的脸面……她心底发寒,不行,那样会死的,她不想死——那这件事,就绝不能叫旁人知道。 她就又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用,谢谢……” 她强撑着站了起身,笑着把怀中荷包里剩下的铜钱都塞给了小男孩,说:“宝儿,你叫宝儿对么?好孩子,好好照顾奶奶——” 茫茫的风雪,空旷街巷旷冷得渗人,她慢吞吞地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拾起了小伞和药膏,并放下了那把剑。 她静静地撑伞走过街巷,那小男孩趴在墙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鹅毛大雪里,说:“奶奶,漂亮姐姐真可怜,她都没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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