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齐如山却有一丝疑虑——若是真的,那也不该是这般光天化日里做, 得偷偷摸摸做,不然这不是更加把夫人推到风口浪尖? 小宛完全没注意齐如山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而是专注认真地看着姬昼用点心的样子发呆。时间紧迫并未妨碍他姿势优雅, 那是贵族门庭里长年累月的熏冶所至, 每一动作都恰到好处的好看。 但他只草率吃了两只, 便说:“时间太紧, 回去迟了那些人怕是要唠叨, 孤先走了——” 他说着,摸了摸小宛的脑袋, 似乎有些不舍。 而他口中的那些人, 即御书房里团团转的朱绂紫绶的臣工们, 正在门前翘首以盼。 这其中, 一位与谢岸眉目有几分相似的清俊青年双手拢在袖中,向一边另一剑眉星目沉静冷淡的青年肩膀微微一靠,低语:“宫大人,你说陛下怎么还没回来?要不咱们一块去寻陛下?” 宫殊玉淡淡看着谢沉,又移开目光,依然端正笔直站着直视前方龙案后的屏风,屏风所绘松鹤延年图,是先惠王的遗作。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不需我们做臣子的置喙。” 谢沉觉得无趣,撇撇嘴,直起肩膀,转又向右靠了靠董大夫的肩,笑说:“董大夫素来德高望重,也甚得陛下倚重,董大夫是不是知道什么啊?” 董大夫轻咳两声,说:“谢大人过誉了,老夫什么也不知道。” 谢沉站直后,没一瞬,就又偏了个头,去看背后的宋大夫,说:“宋哥,嫂子恐怕都等急了,咱们一块去寻寻陛下罢?” 宋大夫自那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之后,因为做得很不错,如今升了官,也能同一众世家子弟和贵胄勋臣立在一屋子里。 但他又常为世家子弟气势所慑,不懂得拒绝,轻易就上了谢沉的套路,竟然点了头。 谢沉想,两个人还不太够,得再拉一个耿直的垫背,于是又凑上正皱眉苦相的中军将范大夫。这近来西北不宁,比陛下还吃不下饭的估摸着就是范大夫了。 他心知这位范大夫最刚正不阿,外头走廊下堆的许多折子就是齐总管拣出来的范大夫的弹劾折子。 范大夫最近为着筹措粮草之事已经焦头烂额,这个节骨眼上对谢沉的提议未加细思,立即答应。 谢沉是何等鬼灵精,说是寻陛下,他猜到八成是陛下那位备受宠爱的凝光夫人在,他是怀着八卦之心前往一探究竟。 海光盛宴和册封礼宴他都因病未出席,错过了一赏坊间里绝世美人风姿的机会,一直就听同僚说夫人如何如何好看,心中大大地抱憾。 黎河的事情他当然已知道,——但谢家如今表面拿一层纸糊了个样子,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姑姑偏心谢岸那小子亦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谢沉却也犯不着为了那些个人败坏自己大好前途。 谢沉的爹是谢家老五,早在姑姑那件事后便分了家。谢沉几个兄长日日沉溺声色犬马,谢沉却是歹竹出好笋里那一颗顶好的笋。 年少时他就站在陛下这边,赌对了,如今他坐在选任官吏的中尉的位置上,年纪轻轻,位高权重。 谢沉笼着袖子,宽大朱袍飘飘,路上对宋大夫说:“宋哥,依我看,陛下一定是去见凝光夫人了。方才我可见到门外有人影,听到齐如山齐总管说话。” 话是对着宋大夫说,宋大夫只讷讷几声,却给一旁范大夫听得一清二楚的。 范大夫眉头一扬,高声道:“什么!?” 宋大夫吓了一跳,倒是谢沉还能嘻嘻哈哈说:“哎,范大夫别激动,下官也就是随便说说的。” 范大夫也是三公五老中的一位,对于三年前宫变,比谢沉门清。 他当然以自己的心来揣度陛下的心,说:“陛下三年前何其英睿果决,现在却一头栽在薄家那妖女身上,实乃国之不幸,国之大哀也。” 谢沉望着范大夫那怒其不争的表情,心里默默撇撇嘴,这群老头子就爱上纲上线。活了这几多年,怎么还没看清楚形势。 小宛可不知那三人来势汹汹,只是在把食盒又一层层收拾好,微笑着交给齐如山说:“我蒸了不少,齐总管一起拎走罢,陛下事务繁忙,若是有了间隙,还能垫一垫。呃,……”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姬昼。 姬昼说:“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说?” 小宛红了红脸,低下头去:“觅秀那还有两盒,若是其他大人也需要,也可以……” 他看着她不好意思的样子,轻笑出声,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他们真是有口福了。” 齐如山望着那剩下的点心,又咽了咽口水:夫人真好啊。 他们二人就要走,身后夫人似乎又追了几步,他见陛下侧过身,眉目盈盈,夫人就站定他们后头,只迟疑了一下,就提起裙子跟了过来,什么也没有说。 小宛想着,能多呆一会儿也好哇,便送他出了衡无阁的门。 门外朔雪纷纷,她见齐如山撑起伞,伞面素白,却伸有一枝苍翠的竹,心里忽然有些意外之喜——啊,是她那时候画的伞面! 她追上去,抱紧姬昼的胳膊,万分不舍:“陛下,……。” 她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深觉此时言语的无力,仿佛所有嘱托都没有大用,只是这样短短低抑地唤了他一声,齐如山听了来,忽然觉得,夫人倒有几分送征夫出征的感觉了。 他觉得自己找的比喻十分贴切。 姬昼无奈地笑了笑:“我又不是上战场去,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想见我,随时来见。” 小宛讷讷说:“就是舍不得嘛。”她仰起头看他好看的眉眼,纷纷大雪里攒出的峻骨宕峰,眉弓如月,微低了狭长凤眸,盈盈地注视她。 好像有万般的深情,万般的爱溺。 她说:“那我,我送陛下到御书房门口罢……” 他温柔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眼里宛若淌进了夜色里粼粼的海上波光,他倾了倾身子:“就这么舍不得孤?以前怎么没发现,孤的爱妃如此粘人?” 她含嗔带喜地扒拉住他胳膊不撒手,说:“以后陛下就发现啦。” 他接过齐如山的伞,举过她头顶,无奈说:“好好,我们一起过去。” 齐如山望着前面二位主子举伞并肩远去,自己留在了苍茫茫大雪里,雪花还扑进他眼睛,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传说中的见色忘友。 他默默抖了抖浮尘小步跟上。 刚到御书房门口,迎面跟那几位穿朱穿紫的大人们撞上,齐如山扶额:哎哟喂。 那为先的怒气冲冲的须眉老汉,头发白了一半,有些萧疏垂老,但精神矍铄,——由他横眉倒竖眼如铜铃可见。 他走在最当先,朱袍都虎虎生风,一见他们回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浊厉嗓子开口:“陛下!”转而那铜铃眼就瞪上了夫人—— “妖女误国,妖女误国!” 抑扬顿挫,长吁短叹,齐如山想,范大夫他这不去说书真可惜啊。 但见他们陛下眉眼一沉,眼中闪出寒芒,说:“范卿——” 范大夫身后还跟了个直愣愣傻站着的国字脸大臣,并一位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倒是那年轻男子略有些随意地低着头,目光却在偷瞥,他一眼瞥到这位传闻中的凝光夫人……的衣脚。 陛下还为她撑着伞,这个角度恰被范大夫挡住了脸,谢沉暗啐一声,踮起脚越过范大夫的肩膀去偷看。 但范大夫现在俨然正在气头上,胡乱说了一堆什么妖女什么国将不国的废话,谢沉可以想见范大夫此时必然双目通红,甚至还要痛哭流涕。 小宛惊呆了,她没想到她就是过来送个饭,就遭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瞅着这大官,似乎位高权重的模样,好像也不好得罪。 她寻思她也没有做什么啊——她完全是殷勤小意地想讨好讨好她的夫君嘛,想早点办好兴阳郡那件事,这人就算是一片赤胆忠心,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骂人。 她不忿,委屈说:“陛下政务繁忙,宵衣旰食顾不上用饭,我就给陛下带了吃的垫一垫,小宛做错了什么?难道大人家里没有娘子上衙给大人送过饭吗……”
第64章 炫耀 一听这句话, 那老汉本还有各种大道理要讲,却顿时哑在喉咙里,说吧,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她是薄家那妖女,怎么能跟他的夫人相提并论? 好似在他们眼里, 陛下的夫人就不是夫人了,就非得担个祸国的名声。 小宛委屈说完这句话后,就往姬昼的身后躲了躲,她对这老汉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有些发怵。 那边谢沉踮起脚差些就能看见, 但小宛这么一躲, 只堪堪瞧见她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深红色绢花,层层叠叠浓烈舒展着。 姬昼另伸一手绕到背后, 握住了她的手,似在安抚她一样。旋即他就冷声开口:“爱妃说得是, 范卿有心管孤的私事,不如多多思虑如何筹措粮草?” 小宛一听,心思一顿:粮草? 心里这般一想, 就又从姬昼的肩膀那儿探出半个脑袋, 哪知正好与一双漆黑眼睛对上。 谢沉还在偷瞄, 瞄见陛下身后悄悄探上一双秋波潋滟的眼眸, 惊了一霎。 幸他混迹朝野多年, 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才没有因为太过惊讶而在御前失仪, 比如栽到前头的范大夫身上去。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令他想到罄山雪、洵水月, 想到琉璃光、烟花色。 谢沉心里想, 难怪谢岸那小子几天前给他寄了一封长篇大论,论述他情场失意,求安慰。 谢沉迅速低了眼睛,他察觉到陛下的目光似乎瞟了过来,罪过罪过,他可没有歹念。 只是范大夫大约是最近为着粮草太过焦虑,闻言如同炸了锅一样,谢沉看着他的后脑勺,仿佛毛发倒竖的一头狮子——那浊厉嗓音立即又嚷了开来:“陛下既然提了此事,那老臣也不得不多说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国这回来势汹汹,短短时间内要筹集几万大军的粮草,谈何容易——” 谢沉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三公五老里的某些人,仗着自己经历了惠王、庄王、陛下三朝,便总爱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地说教。 他们也不看看陛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范大夫旁若无人地说:“这次的祸事,归根结底,还不是这妖女!” 小宛吓了一下,退了半步,心里打鼓:怎么又成了她的锅了? 她转而迟缓地想到,那一回姬昼说,赵国要扶持式微的夏天子,便要拿晋国开刀,而他们的由头便是,晋国对天子使臣不敬——不敬,正是在册封礼宴上,姬昼为了她和那个使臣诸全翻了脸。 她有些内疚,微微低下头去。 谢沉心里却要比这老头子看得更清楚一些,赵国既然来势汹汹,又岂能是临时起意?俨然是蓄谋已久,只不过恰好借一个契机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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