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御书房的台阶时,夤夜飘雪迎面拂至,他蹭到宫殊玉的伞底下,拢起宽大朱袖说:“哎,殊玉兄,我今儿难道会错了意?” 朝堂之上是同僚,出了御书房的门,那就是好友了——宫殊玉淡淡看了谢沉这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目光又直直落于前方,说:“谢兄,妄揣上意,是为大忌。” 谢沉若有所思,道:“但……” 宫殊玉知道谢沉想说什么,只说道:“陛下只会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谢兄,在下言尽于此。” 谢沉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镜中观花,欲摘不能;水里捞月,捉摸成空。”他笑着装老成,叹息了声。 小宛不预她在衡无阁里分外好睡觉,连趴在桌子上,似乎都睡得安安稳稳。 但到了半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又开始做那个噩梦了。 梦到在一间陌生的宫室,门前竖起六曲紫檀屏风,屏风上麒麟张牙舞爪,满室充斥着血腥味。 在那里,有冰冷冰冷的剑光晃到她的眼睛,她看不真切,只是那剑未有丝毫的犹疑,就刺进她的身躯。 那样疼,疼得她惊醒,眼前一灯如豆,这里还是衡无阁中。 她踉跄着起身,站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夜里的宫道寂静而幽长,间隔许多远处才挂一盏宫灯,漫天飘飞的雪里,一切显得那样静谧旷冷。 她在屋里又转了转,歪着头盯着顶上横梁,但那回所见到的小蜘蛛已经不见,她想,大概被人看见,所以扫干净了罢。 天气真的很冷,她把鹤氅裹得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来。 小宛赌气地想,那她就走了。念头刚出,她便摇了摇头,撑起伞去前面寻他。 御书房的灯火依然通明,各位大人走了以后,齐如山便进去伺候笔墨,陛下还另有许多事务处置。 “陛下,夫人这会儿怕还在等着。” 案前眉目已显一抹倦色的青年未曾抬眼,只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齐如山,你说夫人为何两次前来?” 嗓音淡淡,虽是金声玉振,但流露出难掩的疲惫。 齐如山看着陛下朱砂笔又划拉下已阅,批复着什么什么,他自己看了都嫌头疼。“奴婢觉得是夫人心牵陛下。” 白袍青年未置一词,提笔又批了几本奏折,折子堆得小山似的,渐渐也平了下去。 他揉了揉眉心,撑着额角,齐如山望着他,知道陛下近日太过劳累,精神不济,劝道:“陛下早些歇息罢。” 他“唔”了一声,说:“知道了。再上杯浓茶来。” 齐如山可劝不动他,心里默默心疼了一番御书房的蜡烛,出了门去沏茶,端着浓茶回来时,忽然在转角碰上位红衣美人。 美人眉目焦灼,但声音依旧温柔清甜:“齐公公,陛下还在忙么?” 齐如山吓了一跳,及时反应过来,点头哈腰堆笑一条龙后说:“夜深了,夫人怎么还没走?” 小宛心里一怔:齐如山请她去衡无阁的意思不是叫她等,而是叫她走? 她说:“我……没呢,就想过来看看的。” 齐如山感慨夫人还挺有毅力,但方才陛下又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指现下夫人变成了女妖? 小宛不知道齐如山心里滑稽想法,又看了看他,说:“那我现在能进去么?” 齐如山别无他法,但依然记得陛下的话,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就说:“自然可以。” 小宛展颜,笑着接过齐如山手里的浓茶,却皱了皱眉:“这么浓的茶,喝了睡不着的。” 齐如山说:“这是陛下吩咐的。” 小宛撅了噘嘴:“换成牛乳吧。待会儿我得去劝劝陛下,哪能这样由着性子胡来。对了,齐公公有没有给陛下添件衣裳,晚间我都觉得比白日冷了点……” 齐如山忽然产生一种感觉,觉得夫人很宠陛下。 齐如山是大总管不错,可主要功能还是迎来送往,这照顾陛下的事情哪能做到那么细致。何况他们御书房里的人,都是糙汉,陛下自己料理自己都比他做得好呢。 她进去后,白衣青年撑着额角,微阖双眼,静若玉雕。 参差的烛光披覆在他白皙容颜上,眼睫隐在一片阴影里,整个人都仿佛格外脆弱纤美。 墨一样的长发落在雪白衣袍上,像万股流瀑。 她轻手轻脚地捏着杯子绕到他的身后,折子已经合起,朱砂笔搁在冰裂纹笔山,她将杯子放下,大约闻到声息,迷蒙里他说了句“放那就行”。 小宛摸了摸他的手,有些发凉了,心里想,齐如山真的没有听她的加一件衣服,看了看室内,也没有多余的衣服,便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背上,还仔细掖了掖。 哪知他哼哼了两声。小宛心里被他逗到,平日里那么端肃的人,这时候跟个小孩子一样还会哼哼,简直太可爱了。 大约披衣服的幅度有些大,终于他清醒了一些,望到杯子在眼前,便抿上一口,立即皱眉委屈说:“太淡了。”说着,又支起额角闭了闭眼。 小宛寻思,牛乳不就那个味么,……但她还是端着杯子出去,加了些糖,回来端到他跟前。 他勉强撑起眼皮,喝了一口,才舒畅了点,说:“不错。” 齐如山就在门口偷窥,窥了半晌,得出结论,陛下在装。 小宛愣愣地唔了声,转到他的背后,轻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捏了捏肩膀。 哪里知道这么大幅度的动作,他却沉沉睡去了。 睡颜格外精致,让人想摸一摸。 她心想,算了,他这么累,有什么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上笔墨纸砚,端走了杯子,打算明日再来。临走时她嘱咐齐如山:“齐公公,早些扶陛下歇息罢。”
第66章 当断 待她离去以后, 案后白袍青年缓缓直起身子,深邃目光目送她踏入漆黑夜色里。唇角还残余一抹微弱笑意,但那极其微弱, 甚至辨不分明。 齐如山心道他猜对了。 他又探了探,望见陛下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盛了牛乳的杯沿, 敛下眉目,仿若沉思。 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这时,廊外兀地响起低低男声:“齐总管,陛下歇息了么?” 是郁云。 齐如山摇摇头, 郁云星眸一闪, 微微颔首进去。 齐如山就望到摇摇晃晃的灯火下,陛下又强打起精神, 跟郁云商议什么什么,神情端肃, 眉目紧拧,掩着嘴角咳嗽起来,但半点笑意也看不见了。 他望了半晌, 想到, 陛下半生孤苦流离, 父子离心, 母子成仇, 兄弟生隙,…… 但愿, 但愿往后能够有人, 好好照顾他。 外头朔雪纷纷, 小宛抱着胳膊独自走了半天, 西边天空有异样的昏黄色,雪在宫灯的光里飘散。 明天再来的话,得多带件衣服。 但她没有料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情况竟然如出一辙。 他当真忙到跟她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她坐在板凳上时,快把衡无阁的冷板凳坐穿了。 她有些气馁,怎么会这样忙呢?听说那位范大夫休养了几日,好得多了,不知有没有复工。宁嬷嬷虽然没有催,但她最近也不大敢去慈宁宫请安。 她只能蹲到晚间等姬昼,但是午夜时分,他都已经倦怠得不行,她又是个心软的,除了温一杯加糖牛乳并捏捏肩外,好似也不能做其他什么。 第四夜,等她又离开后,齐如山端来浓茶,向外瞅了一眼,低声说:“陛下,这样不好吧……” 姬昼轻抿了一口浓茶,强提起的精神并不甚佳。他嗓音有些倦怠的哑:“怎么不好了。” 他记起几天前他回到衡无阁二楼时,暗淡的夜色里,窗前霁蓝瓶中插了几枝冷艳的梅花,仿佛一下子就令死气沉沉的室内有了点缀生机。 仿佛他心中也有一枝花颤颤巍巍顶破了冰封,绽放在他心头一样。 齐如山说:“夫人既然回回来,想必是有事。陛下若总不见,夫人只怕要另辟蹊径了。” 他端盏的手一顿,低垂长睫,并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么而来的。 只是若是太早就成全她的心愿,她就不会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几时他开始算计这些了。 小宛在连着几天碰钉子后,深觉她得做些什么,不应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第五天,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半夜的梆子响起,她立即窜出去,谁知道她还没有到御书房的门前,就在宫道上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她算来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三……侯爷?”她忙地后退了一小步,时时刻刻谨记她现在跟三公子的身份。 面前青年着了一袭朱袍,朝服朝冠一派朗容肃静,晚来雪急,小厮替他裹上雪白狐裘,他微微偏头,就看到站在朔雪里的小宛。 夜阑人静时。 “夫人。”他含笑微微颔首,气度依旧是那样温润,在漫天大雪里她却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的容颜,望见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目,狭长的凤眼,长长的眉,薄殷唇色,峻拔骨相,如月眉弓。 但他……他的气质要比三公子冷得多,那么幽深,那么沉静。她眼前晃过他夙夜伏案的影子来,又堪堪退了一步。 姬温瑜望着她,说:“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垂下眼,但没有说什么。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没有什么,只是,太后有件事吩咐我去做。”她强笑了下,“侯爷,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改日再叙。”她有些慌忙地逃开了。 姬温瑜回了半身,追着她的影子看了许久,又敛下眉眼。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暗淡灯火里,有人看着他们这短促的相遇看了很久。 但小宛这晚直接被拒之门外了。“齐公公?” 齐如山无奈地挡在门前,勉强地笑着:“夫人,陛下真的很忙,很忙。” 小宛实在没能忍住,跺了跺脚,撅起嘴,说:“可是,都……”她心里生了茫然感,也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难道是…… 难道是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刻意不与她见面的? 她怔了一瞬,咬着唇:“齐公公,你让我进去吧……” 齐如山为难地摇摇头,“夫人,更深露重,奴婢叫人送您回宫罢?” 小宛说:“我还可以再等一等的。” 但她深切体会到了他不想见的话,就真的一面也见不到的感受。一连又五日,她都没能再见到他了,明知只隔着一道墙,但却实实在在地见不到。 日子固然在一日一日地流过去,太后那边却已催促了好几回了。她在秋千上荡了荡,屈指数着离腊月还有几天,那兴阳郡守请辞致仕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估摸着也不能再拖多少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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