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眉目明丽柔和,只是眉在淡淡地蹙着,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不行。” 小呆嘟了嘟嘴,头一歪便歪到她怀里,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娘亲,说:“娘亲,舅舅说,说娘亲就是整天都不开心,才带娘亲出来散散心的。可是娘亲还是不开心。”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雪白的袖子上,说:“是啊。” 她暗想,谁被逼婚都会不开心啊——但是小呆这个三岁的奶娃娃显然还不懂什么是成亲,如果她去给他解释,他一定会问上十万个问题,从什么是成亲,到要给儿子准备多少套房才能娶到老婆。 取名叫小呆,实际上鬼灵精得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弥补了她在智商上的缺陷。 车舆停在驿馆的门口,她掀开帘子,就望到了站在日光下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约二三十岁,着了一袭清峻白袍。 眉眼刀削斧刻,似带天然冷漠,但是见到她时,嘴角弯有微微的弧度,朝她伸手:“小宛——” 她抿嘴笑起来,眼里闪着星星般的光彩,扶着他略带薄茧的大手下了马车,一把抱住他:“哥哥!”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语声含笑:“才几天没有见,就这么想我了?” 他低头望见她掰着手指,说:“四天五个对时零三刻了。” 他忍俊不禁:“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真想。” 后头车舆上还站着个三岁大的小奶娃,盯着地面正猜测着自己这小短腿跳下去有多大几率摔傻,末了拼命朝面前的两个人挥舞胳膊:“娘亲,舅舅,下不来……” 他娘亲终于回过头瞧他,指了指车舆前摆着的小凳子:“喏。” 叶小呆欲哭无泪,只好用自己的小短手搬过凳子,笨拙里掺杂着点灵活地跳上凳子再下了地,蹭蹭跑到自己舅舅的跟前,锅贴一样贴上舅舅的大腿。 “舅舅,”他扬起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小呆一路也可想你了。” 他舅舅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弯腰递给他,剑眉稍扬,说:“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是飞窜天,掷出去,能飞许多远。过几日舅舅带你去玩。” 一旁伺候的婢女内监侍卫对这般的情景已经司空见惯。 他们君上对殿下和小公子可是宠到骨子里。若是王宫里伺候的老人就知道,君上他平时冷漠极少会笑,偏只是对殿下总是带笑。 人这一辈子大抵都要遇上一个克星,叶琅觉得自己的克星就是这个妹妹了。没有什么多余的缘由,只是觉得她太好,好到他愿意宠她一辈子。 “走罢,先进去。一路风尘仆仆,先去沐浴更衣。过会哥哥带你去用饭。” 说着,一举把小呆抱起来,道:“轻了,得好好补补。” 驿馆因要容纳多位王侯,去年翻修过一遭,修得还算能住,只是钤京寸土寸金,所以免不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琅刚迈进院子,迎面就走来几人,双方狭路相逢,微微颔首便算见过。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昭王身侧那白衣女子侧身避了避,反而令谢沉觉得可疑,多瞧了眼,立即被叶琅冷冷看过来。 他客套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只是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当然这不是他该管的,他现在首要大事还是去接他的上司。 叶琅稍一回头就见自己妹妹的神色有些发白:“哥哥,我,我要回去。” 他眉头稍皱:“怎么了?”他转而就想到刚刚那个赤袍青年的目光的确有些可疑,眼神凝了凝,说:“是不是刚刚那人看了你?别怕。” 小宛声音有些发颤,说:“刚刚那是谁?” 叶琅看向自己随侍的官员,有一个上前道:“回殿下,若臣瞧得不错,那是晋国的中军将谢沉谢大人。” 叶琅却见她面色的确有些不好,回想了番那人似乎目光没有特别不对,那么,就是与她的过去有关了? 三年来,他问过她的过往,只是提起这个话题,她都会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神色郁郁苍白,他便再未提过。无论她过往怎么样不堪,如今她是他的妹妹,他却再也不能叫她受一丝的委屈。 现下似乎可以窥到一点痕迹。 但若那会伤害到她,他宁愿不知。 别的人,也别想再伤她一次。 他稍稍侧眸,望见她的眼睫低垂,目光仿佛落在院落里的一树海棠花上,似有些失神。 叶琅这次带她来钤京,正是为了给自己这宝贝妹妹寻一门如意的亲事。 她自言三年前她那夫君因为欠债给人打死了,留了这么个孩子,怪可怜的。 他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便常叫些王公贵胄家里的俊俏公子进宫小宴,看她瞧上哪个就留在宫里,腻了就放回去。 但是她似乎谁也看不上,又似乎谁都可以。 这就叫他心中存了疑惑,想着或许这些庸才的确配不上他的妹妹,他的妹妹要天上地下最好的那个,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一回的大朝觐上。 各国带到大朝觐上的人自然都是杰出的,剔除那些老的丑的风流成性的,勉强还能挑一挑。 他已经给她安排了许多场相亲小宴。 在房中沐浴时,日光透过精致的窗棂照进来,水波荡漾,她失神了好一阵。 三年前,三年前,…… 她捂着头,不愿意再回想。她只恨天下没有忘情水,可以一解余恨。 三年前的暴雨里,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一列人进了间华美殿宇,座上青年玄袍修身,冕旒微荡,他稍低目光看向她,立时站起,大步走下阶陛,把她用力拥到怀中,凝顿了很久后,低声说:“叫哥哥。” “哥哥。” —— 谢沉到城门口去迎车驾时,隐约地又想起昭王叶琅和那个白衣女子。 他此时已经问清楚了,那个白衣女子正是岐川公主,名讳倒被他们捂得严实,他没能打听出来。 听说叶琅要给这位岐川公主觅位如意郎君,这自然是联手昭国的大好机会,虽然这个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就有朝臣上谏,陛下这么好的条件,配那岐川公主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不妨试一试。 但这样的折子自然也是被一件件拣出来,曝晒在御书房的廊下,跟三年前他们那群人上谏说凝光夫人妖女误国的那些折子沦为了一样的下场。 是以,他们又都觉得,陛下自己要为文烈王后守孝,不妨碍他们这些列卿可以迎娶,所以他们又纷纷上谏,表示自己很可以。 好在陛下虽然伤情,但智商还在,这条没有反对,这一回就是带了一群年轻有为俊质清雅的臣工来了,也包括他谢沉和他表弟谢岸。 谢沉自己对女色没有什么感想,他素来游戏人间,这一回主要是帮助谢岸完成这个大任的。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谢岸那手漂亮的剑就很能吸睛,加之他很舍得花钱,哄小姑娘自然手到擒来——但是听说岐川公主是个寡妇,还带了个三岁大的儿子,不知谢岸能否拿下这一类型。 他还在想,便听到辘辘车舆驶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 他抬头看去,只见舆上素帘掀起一角,从里缓缓下来一个人。素冠素衣素带素靴,神情有些冷清,眼神淡漠。 他立即迎上前,行礼:“陛下。”
第91章 相亲 春光明媚, 正值二月初,钤京偏北,尚春寒料峭。 谢沉跟侍在素服青年的身侧, 岑寂的路上,青年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看着远方,平静淡漠。 刚过了城门, 谢沉低声道:“臣已安排了与那位的见面,就定在明日午时,登陵海苑。” 青年淡淡点头:“知道了。” 登陵海苑是钤京一道颇有名的景点,有“不到登陵海, 不算过钤京”一语。 登陵山面临广阔的登陵海, 曲阔游山长廊九转十折依山而建,登陵海苑凿山为宇, 倚山观海,景致极好, 自古以来许多文人为此赋诗属文。 春日,登陵山上桃花芳菲正盛,满山灼灼桃夭。 只因近来到钤京的王侯贵胄实在太多, 登陵海苑名声又太大, 所以无法能够满足每一位王侯的清场要求, 登陵海苑的老板干脆立了个规矩, 对各位客人一视同仁, 你赵王来得,他齐王也来得。 小宛在驿馆里蹲了整整一日, 小呆总是在她跟前似有似无地摸一摸舅舅给他的“飞窜天”, 一走三叹:“哎……哎!哎——” 小宛一边绣着素帕上的桃花, 一边说:“哎也没用。小呆, 娘亲问你,舅舅是不是跟你透露过底儿,明儿要见的叔叔是谁?” 这个问题业已困扰她很久了,哥哥只说是替她相看了几位“家世清白、才貌双全、手握实职且年轻未婚”的青年男子,但具体是谁,他们上上下下都瞒得密不透风。 她倒不是担心对方太差劲,而是担心会撞上一些不必要的人。 她对嫁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未尝不好。 嫁人总是有风险的,规避风险的方法当然就是不嫁人。且不说她当了个锦衣玉食的公主,便是一个普通的寡妇,她这双手也能养活她跟小呆两个人。 但是哥哥的理论是,小宛,从上一段情伤里走出来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若是一段不够咱们也可以来五六段,这般你就能早日忘记你那个因为欠债被打死的前夫了。 小呆笨拙里带一丝灵活地爬上软榻,坐在她旁边,两条小短腿悬在空中一荡一荡,小手学着大人的模样撑着他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娘,老成地摇了摇头。 他记起舅舅说他安排了一大把年轻俊秀的哥哥都在登陵海苑,娘亲看上哪个,他就当场叫爹。 小呆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长到三岁以来,他还没有一个爹,娘亲的后院里虽然养了一群长得不错的叔叔,但是舅舅说了,只有娘亲的正宫才能叫爹爹。 小呆除了忐忑新来的爹爹会不会抢走娘亲以外,还算有些期待。 小宛绣完两三枝桃花后,把帕子折了几折塞到小呆的袖子里,说:“别弄丢了哦,这可是你这个月弄丢的第四张帕子了。” 小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小嘴一扁,眼里登时就包了一包泪,说:“娘亲,娘亲要有新欢了,娘亲就不要小呆了,娘亲是不是以后也不会给小呆做帕子了,呜呜呜……” 小宛静静地看着他演,微挑的凤眼,挺拔鼻梁,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他以后会长得像谁了。 她转而就想到,以后那狗男人的脸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经常出现在她的面前,实在是件悲哀不幸的事。为此,她应该等小呆稍微大一点,就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力更生。 小呆还不知他娘亲的心里有这么邪恶的想法,眼巴巴地瞧着他娘,心想,就算以后娘亲要跟“爹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别的娃娃,娘亲也决不能不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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