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全数在颤抖,这样的质问,以前她绝不会问,因为她怕问了这场梦就结束了,可是它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从四十九级惨白如雪的石阶上,他的嗓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她还是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叶琬,你怎么这么笨,这样的话,你也敢信?” 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叶琬,是在问罪的情景,是以嘲笑的方式。 “叶琬,”他大概在摇头,“你实在太蠢。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好骗的女子么?” 她捂住心口,心尖的刺痛痛得她快要窒息,哇得呕出一口黑血。沾在晦暗天色里的惨白石阶上,稠艳得惊人。 所以,他骗她的。 她被他骗了好久。 “所以,所以……”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砖上,砖石磨损的青龙纹饰磨破她的掌心,她费力地支持着,剧痛已经让她不足说出太多的话,她还是努力地说:“所以,他们说,说要,要拿我来祭旗,……也是真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音卷在风中,递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今日的她的确是前所未见的美丽,她穿着天下绝无仅有的铢衣,戴着天下罕见的绢花,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时跪在石阶前,行将破碎。 祭旗一说,在赤巾护卫里早流传开,这是他们所提出的,要这祸国殃民的妖妃血祭战旗,一定士气高涨,说不准就能一举击退齐军。 她却听到他依然那般嘲笑着开口:“祭旗?你也配么?你一个娼门女子,这么脏,你也配血祭王旗?” 娼门女子? 她恍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昏眼花。 他知道!他知道她是谁,他早就知道她是叶小宛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今日要这样对待她? 他还说:“我曾经答应过娶你为妻,为什么没有娶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这样的女子,贪恋荣华富贵,转身就可以把人抛弃,没有礼义廉耻,无情无义。” 她原本竭力强忍着的眼泪哗地淌下来,连连不绝,如江水决堤,她身子剧烈颤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大喊:“全天下都可以骂我脏,只有你没有资格!” 七年前,如果不是为了他治伤,如果不是请大夫的开销、抓药的开销,她不会卸下她娘亲给她扮丑的妆容,去求鸨母说她可以卖笑赚钱。 难道她整夜整夜得给那些人跳舞作乐,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却嫌她脏。 直到此时,她终于心如死灰。 大抵是某种信念所支持,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她好像走了很久,才能够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玉佩还我。” 她看着他,眼中忽然也能够如同他一样沉静,她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总是那样沉冷无澜,因为他早就不喜欢她了,早就不要她了,这许多种种,都是在骗她的戏码。 她的身死于三年前的秋夜,她的心死于三年后的盛夏,这三年,如同一场大梦,如露如电,终于结束。 他说:“你是说这个?”他握着一串玉佩,是仙鹤戏鹿,她便想到他在高塔之前就知道了真相,一切怀惘都是做给她看的,包括佩戴这枚玉佩亦是。她怎么反应这么迟钝,她怎么这么笨啊。 他嘲讽一笑:“它留在我身边,就是时时提醒我你做的那些恶心的事。”说着,他扬手,不知将玉佩抛去了哪里。 她淡淡转身,缓缓下着台阶,在二十级的宽台上她顿了顿,半侧过头,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人,说:“如果有得选,我宁可喝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能够重来,我当年不会信你说娶我为妻的鬼话。……如果能够重来。” 暴雨还没有来,她的话音很轻,被风卷去,了无痕迹。 —— 判决是,流放南方。 她不得不也恶意地揣测一番,是因为在南方她容易水土不服,过得凄惨,才把她流放到南方蛮荒之地么? 她回到沧海殿,将一切都整理成她没有来过的模样,换下她的这身华贵的铢衣,叠起,放回衣柜。摘下雪芙蓉的簪花,收进妆奁。 她换回自己来到大兴宫夜晚的那一身红裙,不再为人妇不再挽发髻,她只用红丝带系了个简单的蝴蝶结。 她在后花园中点了一把火,将她八个月所抄的一千本金刚经烧成灰烬,眼前大火肆烧,将暴雨前昏暗异常的天地燃得明亮了些。 熊熊烈火烧在她的眼底,迎着火光肆虐,她眼里几乎再也没有泪水可以流。 一切的真相是这样残酷地摆在她的面前。当她的梦破碎,原来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下场。 如果可以把脑子丢进火里一把烧光多好,她这么笨,她被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自己可太蠢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瓶中解药她没有吃,管太医说配不出来这种药,有许多药材实在稀罕。而她再苟活三个月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最多不用七天,她大概就会死掉,死在流放的途中,抛尸乱葬岗上。史上下落不明的美人多被掳走,可她却死得这么凄惨,实在是给美女圈子丢脸。 她也将瓷瓶丢入大火。 她将属于她的痕迹全都丢进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从此世上不再有叶琬,也不再有叶小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是她做的一场大梦,须臾近十年的恩情爱恋,原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第89章 如果能重来 五月, 天地倏地一场暴雨,顷刻间雨雾茫茫。 雨水浇灭了沧海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也洗刷掉麟化殿玉阶上的那抹刺眼猩红。 这一切彻底结束,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上再也不会有晋国名动天下的凝光夫人叶琬。 大雨瓢泼,肃正端立的剑眉星目的青年微微低头,就看到躺在他脚边的那一枚玉佩。众人散去, 他弯腰拾起,摩挲着冰凉雨水浸透的白玉断口,失神了片刻。 谢沉正要凑过来看,他立即将玉佩攥入手心,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沉说:“殊玉兄在看什么?” 他眉目微敛,说:“没什么。” 谢沉喟叹道:“唉。真是可惜。” 宫殊玉淡淡瞥他一眼, 道:“没什么可惜的,人各有命。” 谢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只见他撑起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 六月初三,晴朗夏夜里星光璀璨。 齐如山静静倚在门前,却丝毫不敢打盹。 转眼已经一个月, 算算时间, 那位应该已到了晋南, 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至今, 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那件事。 他心里有些叹息。不知道等陛下消了气, 他去说上两句话,陛下肯不肯把夫人接回来?夫人心宽, 一定不会计较, 哄一哄就好了。 这夫妻间哪里又有那样多深仇大恨, ——虽则在稚水阁外他们都亲眼看到夫人偷偷来见平昌侯, 跟他说话,差点都要抱上去,那时陛下还是相信夫人的。但是偏偏在那盒冰糖糕里试出了毒,这一切就微妙了。 但是他直觉,夫人那么心善,怎么会下毒,陛下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会这样做。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四更天的梆子响起。 近日,陛下歇息得越发晚,但宫中已无人可以规劝他一二,他连样子也不再装上一装。 寂静宫中,素衣青年提起笔,却迟迟未落。梆子声清晰入耳,他侧头看向窗棂里透下的光尘,星光正好,六月的夜里虫鸣阵阵,大抵红莲正在荷塘里次第开放。 但是大兴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离他远去。 筹谋了十多年的审判,不是令他得偿所愿了么,可是他心中有些空寂,仿佛月缺一面,不够圆满。那场洗刷天地的暴雨过后,他没能找到那块玉佩,大约她捡走了。 自从那一日,他便将沧海殿封为禁地,将满园蓁荣锢封在了一纸封条里。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忘记,就全都可以忘记。 忘情水……,若是有忘情水,他一定也要饮下一杯,将他这段动情,忘得彻彻底底。 可是他封住殿宇亭台又怎么样,几乎还是能在每个地方,触想起那道妍丽的身影。 他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在支着额角又睡过去了,此时蝉声寒寂聒噪,下半夜天气微寒,分明是在夏夜,依然觉得有些凉意。他不禁想到,若是她在的话,会悄悄给他披上衣服。 也是这时,他才缓缓地想到,那她穿得那样单薄,冬夜里一个人回去,一定很冷罢?他及时掐断自己的浮想联翩,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他怔了一会,神思有些凝滞,轻唤:“齐如山。” 齐如山默契地知道陛下这是要叫杯浓茶来,忙不迭地去端来,他望了一眼茶色浓碧,热气腾腾,有些迟缓地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能喝到加糖的牛乳了。 他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茶也没有喝。 齐如山没有退下。他犹疑了一下,却觉得已经过去一个月,气也该消了,终究是于心不忍,说道:“陛下,眼见着到了六月里,南方湿热,瘴气也多,不比绛都城。自小长在绛都城的,怕是住不惯那边。” 他听面前青年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这是替谁说话?你若不想继续坐这总管的位置,明日孤就另择人选。” 齐如山立即闭了嘴,望着他淡淡倦容和眼底积压的一抹恨意,心里叹息,看来还不是时机。 但五更天的梆子还没有响,宫门打开,立时迎进来一名玄衣侍卫。那侍卫拿着一枚急令,几乎是匆匆赶去御书房。 姬昼略抬起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名玄衣侍卫匆匆站在廊下,急道:“陛下,郁云求见——” 他的笔一顿,道:“进来。” 郁云跨进门中,三两步到了龙案前,单膝跪下,呈上一份密报。齐如山眼尖地发现,他几乎连手都在颤抖。 郁云揭开密报,念道:“五月廿一戌时已至晋南,过密林遇瘴气,天气炎热,夫人昏迷未醒,就近就医,诊有喜脉。属下恭请陛下示下。” 剩下的话在他听来已经全都模糊不清。胸中激荡,甚至不知当作何感想。 齐如山一听,眼前一亮,立即道:“陛下,夫人有喜,这不宜再舟车劳顿,以免伤了王嗣。依奴婢看,看在王嗣的份上,陛下先将夫人接回来,……” 他却收了微妙的笑意,淡淡说:“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 齐如山心道有戏,说:“陛下,这朝令夕改虽然不能,祖宗却有先例可循,世子降生,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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