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婆不停跪伏磕头的间隙,赵阔瞥见郁婆含泪的眼,她目光掠过他,眼神中有蔑视有嘲讽,唯独没有害怕与慌张。 他早已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没想过他会为蕊娘讨回公道,她将那些证据交给他,是为了麻痹他,是为了今天当面控诉皇后! 郁婆早就知道光凭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根本定不了皇后的罪,皇后太强大了,多年前赵妃没能斗过皇后,今天凭她一个小小的朝阳宫旧人,更不可能扳倒皇后。 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班哥恢复皇子身份,赵妃在朝阳宫受苦多年,她要为班哥搏一个筹码,让赵家人永无后路可退只能站在班哥那边,她要在圣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要让皇后短期内不能向班哥下手。 所以她要闹,必须闹,她不得不闹!她贱命一条,她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尖厉的哭声响彻紫宸殿,犹如鬼魅般凄凉。皇后跽坐在绒毯上,端庄优雅,即使面对凄厉指责,她亦不动于山。她目光如水看向她的丈夫,仿佛这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圣人垂目沉思,妻子投来的视线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她一如既往选择相信他,像年少时生死相随那般,她从容地等着他的决定。 圣人想到赵妃,想到他与赵妃初遇时的惊艳与震撼。对于他而言,赵妃象征着永安宫所有美好的岁月,他宠她疼她给她无上尊荣,可她太贪心了,竟肖想皇后的位子。 这些年圣人见过许多美人,美人风采各异,颜色美好,他喜欢她们,可到底差了当年那抹心动。 圣人这一生,有过一次真心,一次心动。真心给了皇后,心动给了赵妃。心动是过眼烟云,因为短暂所以美好,但它远远不能和他曾给出的那颗真心相比。所以皇后这些年无论做什么,他都假装不知。 可即便如此,圣人也不希望是皇后毁了赵妃。毁掉赵妃的可以是别人,但不能是皇后。至少,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捅到他面前,血淋淋撕开给他看。 圣人没有回应皇后的视线。 他在纠结在犹豫,他希望地上的老宫人不要再哭不要再喊了。他刚认回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和他一样从小受尽苦难,他对他有着天生的怜惜与同情,他不希望这孩子对他寒心,但他也不想皇后与他离心。 忽然那宫人的哭喊声停下,她蓦地站起来,似要做些什么。 不等人反应过来,皇后已经挡在圣人面前,她温婉的眼神陡然一转变成鹰隼般凛寒,大声喝道:“护驾!” 皇后乌云般的发髻占据圣人视野,圣人看着皇后窄小的肩膀,心头一暖,想起当年她挺身而出为他挡下刺客刀剑,亦是这般义无反顾。 圣人的目光落进郁婆眼里,郁婆心中升起无限绝望。她想,公道她是永远都讨不了了,她这条命是赵妃给的,今天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皇后比旁人机敏,她立时察觉郁婆想做什么。她的阻拦迟了半声。今日这场荒唐可笑自不量力的控诉,以及几天前赵家送上的大礼,在她心中搅起波澜,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到底令人憎恶恼怒。 迟了半声的阻拦未能震住郁婆,她拔下头上两支簪子合二为一,一把小巧的匕首初现形状,粼粼刀光,锋利无比。 “陛下,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我愿意用以死自证!” 皇后眼中闪过怒意。她不怕麻烦,但她不想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弱者的绝望一击,再如何轻飘飘没有力度,这种血溅当场的戏码,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郁婆今日死了,圣人会永远记得有个宫人在他面前控诉未果,继而自刎。 留在圣人心上的这道痕迹,将耗费她数年时间才能抹平。 眼看那匕首就要割破郁婆脖颈,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响起一道风,一颗玉珠打落郁婆手中的匕首,少年身影闪过,仿若乘风而来,众人尚未看清他,他便已至郁婆跟前。 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众人皆松口气。就连皇后,也忍不住将眼神投到她这位新得的庶子身上。 少年红袍飒飒,背影削瘦,气质深沉,似阳春白雪又似冥冥幽夜,和无错那种大刀阔斧惊涛骇浪般的桀骜截然相反,他是沉静而稳重的,抱着自刎未遂的郁婆,不发一言。 郁婆泪眼婆娑,班哥来了,她今日这条命是还不了了。 郁婆不敢看班哥的眼睛,她闭上眼,只希望他不要责怪她自作主张。 赵阔的冷眼旁观从看到班哥出现时就变了眼神,他走上去想要帮班哥扶起郁婆,对上少年凛冽的眸光,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宁愿看她自刎。 皇后来了兴趣,她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会如何行事,是趁势卖惨将罪名栽到她头上,还是借着圣人那三分愧疚之心直接要求圣人严查当年赵妃疯癫之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在班哥身上。 少年放下怀中的妇人,他回头找寻圣人的眼睛。 圣人从皇后身后露出一张脸,犹豫为难:“六郎,你来了。” 班哥伏下去顿首,礼数周全,抬起眼,坚毅的眉眼,饱含泪水,唤了恢复身份后的第一声“阿耶”。 “阿耶,我阿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那些药物令她心智偶失,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恳求阿耶饶恕她。我去看过我阿娘,即使她疯了,也不曾说过皇后娘娘一句坏话,我相信,当年的事与娘娘无关,定是我阿姆受人蛊惑,才会误会娘娘。”
第31章 🔒无双 少年真情,声声恳切。 没有怨,没有恨,更没有责备,不经意流露出的一抹自愧与茫然,仿佛今日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没能照顾好家里的阿姆,累帝后受惊。 他原就生得容色极好,乌浓长睫,眸子静黑,一张玉白的脸仰起来,端正秀朗,眉间哀蹙,与青涩年纪不符的谨慎小心,患得患失,令人更为动容。 众人看着他,心想:这个少年,他本该尊养高楼傲然独立,如今却这般懂事知趣,稳重得不像一个孩子。 一个人吃多少苦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 圣人心头艰涩,他心中感慨比旁人沉重数倍。 他看着班哥,仿佛看到年少时被人无数次抛弃的自己。永远认错,永远自省,不敢怨恨,更不敢期盼。 他太清楚这种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得罪只想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滋味了。他那时好歹享过富贵得过万人之上的滋味,可是班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这孩子自生下来起,迎接他的就只有苦难。 圣人不由怨恨赵妃,恼她不信任自己,自作主张将他的孩子抛弃。 可是再恼,又能怎样呢?赵妃已经疯了。 圣人心头怨怼无法发泄,狠瞪一眼赵阔。赵阔无意代女受过,莫名其妙受了这一乜,二丈摸不着脑袋。 圣人怨完赵妃,忍不住斜视身侧的皇后。 皇后不像赵阔,她五感灵敏,即使圣人只是淡淡的一瞥,她亦能立刻察觉其中的微妙。 皇后心中冷笑,姿态更为端庄典雅。 有什么好辩解的呢?本来就是她做的。 皇后投在班哥身上的目光从轻飘飘的打量变成凝重的审视,颇为遗憾:这么好的苗子,能伸能屈,机敏聪慧,可惜了,竟没有托生在她肚里。 一场大戏止于中途,尚未掀起浪花就被压下。班哥的主动退让,保全了各方的面子,皇后笑纳他的好意,和颜悦色仿若亲母,嘘寒问暖,关切怜惜。 皇后愿意做戏给足面子,班哥自然不会推让。两人一来一往,情真意切,眼含泪光,竟似亲母子。 圣人在旁边听着,感动不已。 他时而想:我的皇后还是很心善很喜欢班哥的;时而又想:班哥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幼年时竟连馒头都吃不起。 圣人一边抹泪,一边挥手召来元不才,吩咐他让御膳房将所有的山珍海味都送去清思殿让班哥吃个饱。 郁婆早就被人搀下去照看,赵阔脸色尴尬,站在角落里进退不能,只能被迫欣赏班哥和皇后母子情深。 看着看着,连他这个真正的外祖父都快产生错觉,仿佛眼前这两人,才是真正的母子。 赵阔甚至迟疑了一下,认真思量班哥是不是真的缺母爱,不然怎会露出那种崇拜向往的神情。 班哥崇拜向往的眼神落进皇后眼中,皇后却没那么容易被蛊惑,暗自感慨:这小子,还挺会演。 好在圣人喜欢看,这小子也懂分寸,那就陪着演吧。 皇后掉一滴泪还是掉一行泪,事先是算好的。她掉着母亲心疼孩子的泪水,神思飞到金銮殿——那座小小的偏殿,江南道的官员正等待她的召见。 别人都以为皇后疼惜班哥连连落泪的时候,班哥却看出皇后心不在焉。他今日这一场,是为了博取圣人怜惜,而非皇后怜惜。皇后永远都不可能像怜惜她自己的孩子那般怜惜他,她连厌恶都懒得给。 班哥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在皇后眼里跟蝼蚁无异。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怎么可能将一个孩子当做对手呢? 郁婆的思虑太多余,她对皇后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十年前,那时的皇后也许会在后宫花费一二精力,但现在的皇后已经不屑于在后宫浪费丁点功夫。 永安宫多出一个皇子,这个皇子是生是死,对皇后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与其担心皇后对他下手,不如同情赵家会被皇后打压。 班哥体贴地为皇后的离场做好铺垫,他主动结束这场母子情深的戏码。皇后临去前满意地投去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高傲冷淡,却比方才所有的眼泪都来得真实。 宝鸾藏在帷帐后大气不敢出。堂内发生的一切被她看在眼里,少女老气横秋默声叹息。 班哥这个皇子,做得真不容易啊。 一来就跟皇后娘娘对上,她要不要提点他两句呢? 好歹她也做过这么多年的公主,她讨好撒娇的手段可比他强多了呀。 皇后走后,室内轰然安静,没有哽咽泪声,只有圣人和班哥两个父子对望。 圣人鲜少与儿子们共处,比起儿子,他更喜欢女儿。女儿会撒娇,会甜甜地喊“阿耶”求他抱抱举高,儿子可不会这样。 圣人头疼,该说些什么好? 先前皇后在时,班哥一刻不敢松懈,怕节外生枝,连往宝鸾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如今皇后一走,他迫不及待去寻帷帐后的身影。 少女小小一个脑袋藏在青纱帐后,他的心安定下来,旋即又提起来。 她都看到了吧,他在皇后面前委以虚蛇的时候,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连为自己的母亲讨回公道都不敢? 班哥从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何模样,是卑微也好尊贵也罢,他认定自己卓然不凡,就算一时受困不得不低声下气,他也不会沮丧失意。天生比人多一窍的玲珑心智,令他生来就有人中龙凤的底气与狂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狂妄埋得越来越深,不露山不露水,但它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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