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宝鸾难为情,两瓣小巧的唇紧紧含抿,视线盯着脚下,她停下脚步,少年也停下脚步。身后不远处跟随的宫人们也停下脚步。 元不才先一步回去复命,不在人群队伍中。她原本是这些人中身份最高的,如今变成身份最低的那个,她往回看,宫人们微躬着身,依旧像从前那样主动避开她的视线,不敢直视。 宝鸾压低嗓音,轻声说:“你不必迁就我,陛下急事寻你,你先去,我自己一个人走就好。” 班哥定定看她:“我没有迁就你。” 宝鸾心想,不是迁就,那是什么? 她自问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偷龙转凤之事本非她意。虽然她本该是代替他死在那场火海里,但她求生的本能并非她的过错。她自生下来,就做了他的替代品,是他的母亲策划了一切,默许了一切,倘若他觉得她偷走了他的人生,要怨她恨她,她不会接受他的责问。 宝鸾心中百转千回,视野中少年的身影蓦地一低,原来是她鞋履上沾了雪和泥土,他俯身拍掉那些雪泥,修长的身体折成两半,动作细致温柔,就像他从前做随奴时那样。 宝鸾发急,恨不得将自己一双鞋藏起来:“作甚,快起来。” 少年眉目清雅,挑唇一笑:“幸好没有弄脏浸湿鞋,这些雪泥沾久了,脚会冷的。” 他为她清理鞋履时,仍紧握她的手腕不放。 宝鸾想不通他到底抱着什么心态当众低身,难道他还当自己是随奴,她是主人吗? 不,绝不可能。 他作随奴时眼里便有野心,如今成了皇子,又怎会回过头怀念做随奴的日子?他不怕被人笑话吗? 宝鸾的心情很是复杂,她做好准备面对未知的将来,却没有做好准备面对班哥。 从她认识班哥起,班哥的身份是随奴,是伴她左右等她召唤的人,她以一个公主的身份亲近自己身边足智多谋的随奴,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当这个随奴摇身一变,变成皇子,变成和她互换身份的那个人,她该如何自处? 沉思良久,想不出,宝鸾干脆不想了。 她从未苛待他,她问心无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 “这些年你受苦了。”少女喃声,鸦羽长睫覆眼,莹白鹅蛋脸,比雪更干净:“否极泰来,日后你一定会万事顺遂。” 班哥剑眉微皱,她的声音柔柔软软,话语真挚讨喜,可他却听出几分疏离之意。 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善,我不需万事顺遂,我只需……” 前方传来宦官的声音,原来是元不才吩咐人抬来步辇,此时八个宦官抬着两架步辇停在路边,请宝鸾和班哥上辇。 宝鸾听闻是元不才的好意,不忍拒绝,只好暂时放下自己的历练之心,蹬蹬蹬上了步辇。 班哥扶她上去后,才坐到自己那台步辇上。 两抬步辇并列而行,宝鸾垂看自己袖中的手。他抓得那样紧,即使离了他的掌心,指间滚烫的触觉仿佛仍留在上面,灼得人心慌乱。 她想到他对自己的称呼。 小善。 告知身份的那天起,他就只唤她小善了。 他以前可从不敢这么唤她,也不敢紧抓她的手不放。 宝鸾极快地飞瞥一眼。 少年坐在步辇上,绯色缎袍,挺拔俊朗。寻常人穿红,鲜少能压住这抹灵跃,一不小心便穿成俗媚之态,像齐邈之那种穿红穿出风流韵况,耀眼夺目的人毕竟少见,全长安城只怕都寻不出第二个。 然而这抹红色落到少年身上,不张扬不俗媚,清正朗然,耀目之势不及他自身万分之一。不必待将来,他现在就有撼山气势。红袍白雪,少年温润含笑,幽幽对上她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宝鸾躲闪不及,偷看被抓包的窘迫使得她大脑空白,两眼一闭,装起瞎子。 “小善。”一声轻唤飘飘散在风里。 宝鸾一咬牙,瞎子聋子做全了。 班哥深深望着宝鸾,因察觉宝鸾偷看涌起的笑意缓缓消散。 他曾在她身边日夜随侍,又怎会看不出她刻意躲避。 自她打开屋门出来那刻起,她的眼神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自暴自弃,她的眼中多了一抹坚定,不必人宽慰,她已经将自己破碎的心修补好。 守在屋外的时候,他暗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只有他在面前,她一开窗一开门,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她甚至连声呼唤都不必有,只要一个眼神,一声隔墙的动静,他立刻就能冲进去,任她打骂任她泄愤。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卑贱,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在他看来都蠢笨至极,取人性命就像是宰猪,进长安城以前是这样,来了长安城之后也是这样。只是因为郁婆求他掩藏,他才不得不收敛,假装做一个认命的寻常人。 做了随奴,不代表他真心想做随奴。虽然不是真心做随奴,可他真心想做小公主的人。 她是他见过最干净的人。 他不在乎她有没有聪慧的心智,将来有没有得势的权力,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令他染指的欲望,就连偶尔展现迷糊与笨拙亦令他着迷不已。他妄图以一个随奴的身份征服她占有她,长长久久地霸着她。若能攀着她往上爬再好不过,可如果不是她,他情愿不攀那根藤。 换一个人对他肆意打骂,他定会取其心肺斩手斩脚,但若小公主打他骂他,他只会心疼她的手是否疼痛,盼她早日消气。 这么干净美好的人,被他抢先看到了啊,多么幸运的事,哪怕将来她的心会变黑,也定是由他亲手染黑。 宝鸾对班哥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她自欺欺人闭着眼,根本看不到班哥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黑夜潜伏的猛兽一般,他幽深眸光一遍又一遍掠过她,眼底仿佛藏有无尽深渊,似要将她吞没。 等步辇到达紫宸殿,宝鸾睁开眼时,对上班哥的眼睛,看到的是一湖温润沉静。 元不才在殿门口等候多时,他迎上去,神色忧虑:“赵公和郁宫人在里面,娘娘也在里面。” 宫里只有一位娘娘,除了皇后,其他人没有资格称娘娘。 宝鸾有些畏惧,她犹豫要不要进去,现在似乎不是告别陛下的好时机。 班哥大步一跨,站在门里面朝她伸出手:“走吧。” 他坚定的神情与冷静的笑容,似定心丸一般,令人心神安稳。 宝鸾怔怔将手搭过去,正要主动递进他掌心,忽地殿里传来惊天哭声,宝鸾神思一震,迅速收回手,提裙往里,从班哥身侧小跑而过。 殿内前堂大案,郁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控诉皇后:“赵妃偷龙转凤,全因皇后迫害!”
第30章 🔒皇后 赵阔面色如土,眼皮微抽。他死死看着伏在地上哭诉的郁婆,眼里似有千把刀子朝她剜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卑贱的妇人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 当初这妇人找上门来为认回皇子一事大胆威胁驱使他赵家办事,念她忠心耿耿一心向着小郎君,他才没有与她计较。小郎君顺利恢复皇子身份,对他赵家百利而……有一害,这一害,恰好落在皇后头上。 赵家人主导认回皇子一事,这个皇子还是当年差点取代皇后地位的赵妃所出,赵家人此举,势必得罪皇后,自寻死路算不上,但却明明白白地站在皇后的对立面。皇后,不会让赵家好过。 但赵家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主动避让齐家锋芒,不过是秉持与和为贵,并非怕了她齐家。齐家因一个妇人起家,从幽州那种乡野之地一步步来到长安,再如何作威作福,骨子里也终究褪不掉那股子粗野乡气。长安的世家,哪个不比齐家根基稳固家学渊博? 皇后再厉害,也只是个妇人,她并非无所不能,她有弱点,有忌惮,反对她的人和攀附她的人一样多,在她有本事一口气杀掉所有的反对者之前,她只能同城中世家周旋,有时候还需主动低头。 赵阔时常思量朝中局势,想到长安城这十几年因齐家带来的天翻地覆,便感慨良多。这位齐家皇后,同这座永安宫中所有的皇后不同,她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像个女人,可她偏偏又以女人之身做出那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一个幽州土霸王的女儿,被太上皇以敲打蔑视的目的赐婚太子做了太子妃,做太子妃不到一月就因太子被废成了戴罪庶人,此后因太子得势落势三废三立,从洛阳到长安,反反复复,跌宕起伏。她一介妇人,本该被这些磨难磋磨得战战兢兢,或怨愤或胆怯,或早早地寻求娘家帮助与太子和离脱离苦海,可她没有。 赵阔每每回想太上皇禅位太子回长安接旨登基那个春天,记忆中最先浮现出来的,不是即将登基的太子,而是太子身边站立的太子妃。 长安城百官出迎太子,城外桃花缤纷,简陋牛车晃悠悠停下,车帘打起,穿着俭朴的娘子自车内而出,她身上没有华服玉饰,只有麻衫罗裙木簪挽发。她已不再年轻的面孔称不上惊艳动人,最多也就是清秀温婉,可正是那样一张温柔含笑的脸,成了长安城的主宰世家们的噩梦。 她从人群中过,头颅高高昂起,像是阵前巡视的将军,撑着面色苍白的太子一一同百官颔首招呼。她镇定从容的气势不逊于任何一位郎君,连同太子那份早就消磨掉的骄傲一起,她骄傲地展示她的风采,全无半分被苦难折磨过的颓态。 那一日,不止是他,长安世家都对这位出身幽州的太子妃印象深刻,等她做了皇后,她留给众人的印象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不可磨灭。 赵阔不是没有野心,守着赵家如今这一亩三分地的势力明哲保身前,他也曾觊觎皇后的位子。他将自己最美丽的小女儿送进宫里,为的就是将皇后取而代之,可惜才刚过招,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败了。 赵阔败了,但并不代表他就此甘心,皇后的势力越来越大,赵家迟早要被波及。 赵家为皇子恢复身份,可这还不够。培养一个皇子需要数年时间,他不可能将全部希望放在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身上。赵家需要谋划,需要徐徐图之,必要时,可以牺牲一二。 他的女儿蕊娘曾是牺牲品之一。她未能完成他这个父亲的期许,他为她遗憾为她惋惜,将来皇后倒下时,他会为她报仇,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不想和皇后撕破脸,更不想压上赵家的颜面去指责皇后谋害他的女儿。 当郁婆拿出不算证据的证据时,赵阔只觉得好笑,他不露声色收下那些证据,答应郁婆定会为蕊娘讨公道时,没想过郁婆会利用他进宫面圣,更没想过郁婆会当着圣人的面直接指证皇后。 赵阔青筋暴起,震惊与杀意充斥眼底,他听见郁婆声声泪下,每一句血泪控诉坚定无比,仿佛疯了一样,咬着皇后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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