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疼,涨得慌罢了。涨得呼吸都艰难,他不自觉靠前。 “殿下。” 以后不必再唤她这个。 “我有事告诉你。” 不必再跪在地上仰望她,无休止地等她伸出手招他看他一眼。 “我不想你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 她不再是他必须抓住的依靠,但他并不打算离开她。 “我不是随奴,我有了新的身份。” 他不是个好人,可那又如何,总比做猪猡强。 班哥黑沉的目光牢牢锁住宝鸾,“小善,你不是赵妃的孩子,我才是赵妃的孩子。” 宝鸾脑袋轰的一声,双耳发鸣。 三天后,拾翠殿寝堂外。 傅姆悄悄打探身侧少年的脸色,连续三天三夜的守候,他的面上半分虚弱之色都无,完全看不出是个受过大刑的人。 自从那天三公主得知身世真相后,就再也没出过寝堂。她将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 班哥在屋外守了三天不肯离去,傅姆对他最后一丝恼恨消失全无。 傅姆见他又守了一夜,忍不住让人搬来胡凳,开口劝:“六殿下,坐下歇会罢。” 班哥看都没看一眼,目光直视前方紧闭的屋门:“不必,我站习惯了。” 傅姆道:“没日没夜地站下去,腿脚要废的。” 班哥语气淡淡:“以前跪的时候都没跪废,现在只是站一站,怎会废?” 他毫不避讳地提及做随奴的过往,傅姆反倒不好意思再劝,暗自腹诽: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竟是个固不可彻的人! 幸而固执有固执的好处,横竖不是个白眼狼,无论三公主以后如何,至少这人不会落井下石。 傅姆宽慰自己一番,贴到门口对里面道:“殿下,今日天气好,雪都融了,是个放晴天,殿下出屋透透气可好?” 没有回应。 傅姆耐心哄道:“殿下,今日让御膳房做芙蓉肉和栗子炒鸡可好?殿下去年冬天最爱吃这两道菜,今冬才吃过三回呢。” 门窗紧闭的寝屋,日光照不到的床榻,宝鸾小小一团缩在缎褥中。 三天没梳的头发似青缎般散落枕边,雪白如玉的面庞憔悴柔弱,莹润瞳眸水雾蒙蒙,依稀可见哭肿发红的痕迹。 一开始其实她没有哭,只觉得震惊,不可思议。后来睡了一觉起来,不知怎地,眼泪就止不住了。 但她也不是一直哭。 痛哭几场过后,擤鼻的巾帕用完,枕头换过三个,屋内再寻不出多余的巾帕和枕头,也就不哭了。 宝鸾笼紧被褥,屋外傅姆劝哄的声音仍未停下。 肚子咕咕两声,被芙蓉肉和栗子炒鸡诱得发馋。宝鸾翻身,由侧卧改为平趴,压住不听话的肚子。 以后也许她再也吃不到芙蓉肉和栗子炒鸡。 宝鸾心酸地眨眨眼,以为自己又要掉泪,连忙仰起头。才一动作,又为自己的举动自愧。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吃的。 宝鸾捂住耳朵不去听傅姆的诱惑,重新蜷缩成一团。 她不是不难过。 起初她难怪得要命。自己怎么就不是公主了?阿耶怎么就不是她的阿耶了? 她听班哥说那些话,惊得五雷轰顶,仿佛一只手在她的身体里搅来搅去,取出她的心,将从前的岁月化作云烟。 她拥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她不是帝国的明珠,不是阿耶挚爱的女儿,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来,该姓谁名谁。 浸在眼泪中伤心了一天,大概是眼泪掉太多,连伤心和震惊一并冲洗,她渐渐不再茫然彷徨,等到眼泪彻底停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眼前的事实。 难怪阿娘不亲近她不肯抱她,原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对于疯了的阿娘而言,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陌生人。一个本该死在火海里的弃婴,一个鸠占鹊巢的人。 大概是以毒攻毒的缘故,宝鸾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种解脱的感觉。多年以来因为赵妃留下的阴影,一点点从她心头擦除。 宝鸾开始想将来的事,想自己以后怎么办。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想,终是从沮丧中抽身。 就算不是公主,她依旧是李宝鸾。就算她的身份是假,可她这个人是真,她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上,真真切切拥有过许多人的关怀与疼爱。那些关怀与疼爱,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没有谁能将之夺走。 她来到这世上,享受过的荣华富贵与锦绣光阴,或许是常人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比起那些生来就贫穷的庶民,她已是上天垂爱。就算日后艰难,她亦有许多美好回忆伴她渡生。 一个庶民该如何自力更生,她不知道,但她可以慢慢学。她这双手从未挣过一个铜板,可她并不引以为傲,她愿意不辞辛劳挣得银钱,她会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娘子,织布缝衣,淘米煮羹,勤勤恳恳地养活自己。 她做过这么多年的公主,她有着寻常人没有的长处。她的字写得不错,又看过许多书,她熟知高昌语,会几句新罗话天竺语,她能替人抄书译书,甚至替那些胡商交涉货物。她还会调香,会斗茶,世家贵女熟知的一切她都精通,她缠长的事或许不能件件换成银子,但总有一两件能让她立足于世。 兴许有一天,她还能靠自己挣钱得来的盘缠,游遍天下山河。 宝鸾伤心了一天,迷茫了一天,又自省了一天。 三天三夜过去,她的心中除了难过,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人总要活下去,发生天大的事,也得好好活下去呀。 屋外传来班哥的声音,每到中午,他便会准时敲门:“小善,该用午食了。” 宝鸾从被里探出脑袋。 从那天得知真相后,班哥就只同她说两句话。每天两句相同的话,嘱咐她该用午食和夜食。 她知道他在屋外守了几天,夜里他的身影映在门上,像一块顽固的山石,她闭眼前他在那站着,睁开眼他还在那。 她暗暗地想,他守着她作甚,她占了他的位子替他享尽荣华富贵,他该将她赶出拾翠殿,抹掉她曾经的所有痕迹,抹掉他为她做随奴的屈辱记忆,堂堂正正地做一个高贵皇子。 宝鸾攥着被褥指尖不停揉搅,想要应班哥一声,又觉得怪异。 就在宝鸾犹豫纠结的时候,元不才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六殿下,陛下请你过去,有要事相商。” 宝鸾想到圣人,想到以前那个最疼她的阿耶,她忍不住掀被下榻,隔着门问:“元阿翁,屋外是你在说话吗?” 元不才看着宝鸾长大,怎能不疼惜?凑近屋门道:“三公主,是老奴,您近日可好?” 宝鸾鼻头一酸:“阿翁,我已不是公主。” 元不才道:“在老奴心中,三公主就是三公主,是永安宫最美丽的公主。” 宝鸾声音哽咽,小心翼翼问:“阿翁,阿耶,不,不是阿耶,是陛下,陛下他还愿意见我吗?离宫之前,我还可以见陛下一面吗?” 她要当面谢谢他这些年的养育与疼爱,如果可以,她还想见一见她认识的那些人,同他们道谢告别。 元不才声音激动,道:“当然可以,陛下怎会不愿意?就盼着呢。” 这几日拾翠殿无人打扰,正是圣人下的命令。圣人听闻三公主将自己锁在屋里不见人,知她伤心难过,不让任何人惊扰。 只因圣人对六皇子存有愧心,所以才准了六皇子一人探望。 屋门吱嘎一声打开,众人抬眸看去。 少女晶莹的水眸掩在长睫下,娉娉袅袅立在门口,乌发披散垂落,面颊似雪一般,在幽暗的光影中辉辉生光。一双洁白的绢袜踩在褐色香木地板上,随意笼在肩头的鹤氅宽大松垮,她抬起细长的脖颈,朝人伸出手,似幼兽般怜弱,又如梨花般娇美。 “阿翁,带我去见陛下,可好?” 不等元不才扶住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有人先一步上前,果断霸占牵引。 “我带你去。”班哥低眸凝视宝鸾,黑眸沉沉。
第29章 🔒更新 宝鸾好几天没见阳光,走在雪地里,一只手搭在额上微微遮着眼,眼睛半阖,小唇微张,呼出白气。 她身体绷直,眼角余光悄悄瞥视身侧的班哥。 日光白耀,雪光清亮,他立在日光和雪光中,一双黑曜的眼悠悠定在她身上,热烈诚挚的目光比日光更亮堂,比雪光更清冽。她下意识缩了缩肩,手臂被人挟住,想要走远些都不能。 从出门起,她的手落于他掌心后就再也没有得过自由。他堂而皇之地握住她的手,不止是一只手,而是一双手,她第一次懊恼自己的手腕太过细瘦,被人轻轻松松一抓,就能一掌笼住。 她想抽手,却又怕动作太大被宫人们瞧见,会公然扫落班哥的脸面。 他才做皇子,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非议他。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她今日只是挣开他的手,明日满宫都会传新皇子被假公主拂了面子自讨没趣,他们会笑话他,进而蔑视他,甚至是排挤他。 永安宫最高贵的是圣人和皇后,然后是齐家人,其次才是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一个新寻回的皇子,只凭一个皇子身份,是很难在永安宫站稳脚跟的。 宝鸾好几次望着班哥欲言又止,她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 一个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子,和一个取代他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他们能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他还做过她的随奴。 一个真皇子,给假公主做奴,多么荒唐可笑的事。光这一点,他就不该和她牵扯任何关系。 他应该冷冷地远离她,假装从不认识她,祈祷她离宫后所有人都尽快忘掉她。只有这样,他才能自在地在永安宫做他的皇子。 少女的眼神既清澈又哀伤,似蹙非蹙的黛眉,我见犹怜,看得人心都揉碎。 班哥将身上的大氅分一半拢到宝鸾肩头,两个人离得更近,他低头问她:“是不是冷?雪地难行,让人抬步辇来可好?” 宝鸾摇摇头。 以后她哪有步辇可坐,坐最后一回又有什么意思呢。将来她迟早要靠自己一双脚行走谋生,自然得从现在开始历练。 宝鸾以极细极轻的声音道:“你去坐步辇罢。” 这是她这几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稍显生疏,像是烫着舌头一般。 ——去坐步辇罢,不必和她待在一起,走吧,远远离开她。 他乌沉视线就压在她头上,她不敢抬头看他,脚下的步伐故意放慢,等着他主动抛开她。 红墙白瓦,残雪皑皑,远处殿宇巍峨,高大的阙台似飞翅般展向天际,隔墙下宽旷的平地四通八达,冬风呼啸而过,拾翠殿外狭长的宫道风声汹涌,少年狭促的笑声伴随风声一起,递进宝鸾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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