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哥看着黑夜中缓缓走近的宝鸾,他压抑住张开臂膀迎接她的冲动,百般煎熬等着她朝他走来。 黑夜与烛光的交影,两道影子越离越近,最后融为一体。 宝鸾扑进班哥怀中,她小心地掩藏自己梦中哭过后的红肿痕迹:“我来迟了,你是不是等急了?” 班哥使劲眨出眼泪:“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宝鸾抬眸,望见班哥脸上全是泪,无言落泪,最是伤心。 她这几日见惯了他的眼泪,小手忙不迭在他眼下抚来抚去擦拭泪水:“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怎会不来?下午一时睡迷,所以才来晚了些。” 班哥点头:“嗯。” 他眸中水光流动,濛濛生雾般盛满泪花,哭得好不可怜,宝鸾见他哭,她也想哭,鼻尖一酸,背过身揉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见班哥眼泪汪汪,就觉得他好可怜。 他肯定很痛苦,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结果回来没几个月,母亲就死了。 他再没有机会了解亲近自己的母亲了。 丧母之痛一定很难熬,他又是那种温和的性子,即便悲痛,也不会说给人听。 他就这么哭啊哭,哭得她心里好难受,尤其是他眼泪汹涌,却连哭声都没有,这种默声哭泣的方式,更让人悲伤。 宝鸾重新扎进班哥怀中,两个人哭做一团。
第53章 🔒历练 赵妃下葬后,宫中一切恢复如常。像是大海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刚起便迅速恢复平静,朝阳殿遽然逝去的香魂没有引发太多关注,宝鸾除外。 她细心地关注着班哥,比从前更频繁地去寻他玩耍,试图借以玩乐分散他的悲痛。 然而班哥总是不在清思殿。 派去清思殿打探的宫人悄悄回来和宝鸾说,六殿下每日天未亮便起,每晚夜深时才睡,一忙起来,好几天都瞧不见人。 宝鸾找李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班哥最近除了习文练武外,还进了兵部历练。 这个所谓的历练,显然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皇城都堂当差。 “那小子真是自找苦吃,竟然跑去西郊大营,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对于班哥被派去西郊大营的事,李世很是不屑。 在李世看来,这个弟弟瘦弱文气,虽然赢过几场马球赛,但打马球和进大营历练完全是两码事。 打马球或许还能靠几分运气,但进大营历练就只能靠毅力了。 “有机会你劝劝他,莫要跟自己过不去,他若想找事干,我手里好几件差事匀他一件便是。” 李世都这样说了,宝鸾哪能不担心? 西郊大营有多可怕,人尽皆知。世家子弟若不争气,家中长者便会威胁他们进西郊大营磨砺,郎君们听到西郊大营四个字,堪比小儿见到恶鬼。 如今班哥去了那样的地方历练,他虽是皇子,但那地方根本不讲身份,管你是什么人,进了大营就是大营的人,得按大营的规矩来。 按李世的说法,班哥去大营就是去受苦受难的,他过去已经吃过那么多苦头,现在该享福才是,就算勤勉上进,也不该折磨自己。 宝鸾决心劝劝班哥,夜晚守在窗边。 这段时间班哥忙得不可开交,她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饶是如此,她依旧知道,他日日记挂着她。 白天没影的人,夜里却会在她的窗边流连。 他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有时候是一盒千金难买的香饼,有时候是一个精巧贵重的银球香囊,有时候是一斛波斯国特有的螺子黛。每天早上起来,她打起窗棂,窗外就会有他送来的东西。 昨夜他送来的,是一幅画。 画技谈不上高超,甚至有几分青涩,一笔一画勾勒出一个美人。美人坐在云上,长长的裙摆垂落,背后霞光万道,仙鹤展翅。 宝鸾甚是喜欢。她捧着画看了一天,越看越欢喜。 她想起他之前送她的那个美人灯,灯上画的人也是她。他学画才几个月,却能将她画得如此好看。 别人也画过她,全都不如他。 宝鸾双手托腮看着月亮,静静等班哥的到来。 她发觉自己似乎对班哥不太一样,她自己也有些苦恼。 比起唤他六兄,她更喜欢喊他的名字,不是阿耶为他取的大名和字,而是他以前的名字。 现在没多少人会唤他的名字了,他说,自从做了殿下,就只有她一人唤他“班哥”。 他不但不在意她唤这个名字,似乎还很喜欢她唤他这个。 他曾告诉她:“这样显得我们俩更亲近。” 她喜欢亲近他,可又不是对兄长们的那种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才做了她不到半年的兄长,她努力了很久,仍觉得他是班哥而不是六兄。她将他当班哥,不是从前做随奴的班哥,而是和她一起玩一起苦笑的玩伴。 赵妃死后,她见过他悲伤落泪的模样,那一刻,她只想保护他,让他不要哭泣,不要伤心,她愿意做任何事让他走出悲痛的阴影,只要他能重新快乐起来。 宝鸾对前三位兄长都是敬爱有加,对身为痴儿的四兄是对小孩子的疼惜,而对班哥,不是敬爱也不是疼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她喊他六兄时,不如喊他班哥时自在。 可他待她这般好,她不能让他看出来,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将他当成其他几位兄长那般敬爱,得多难过啊。 所以她每次唤他六兄时,都刻意加重亲昵的语气。 宝鸾告诉自己,等会见了面,务必记得先唤一声六兄再唤一声班哥。 而在见到班哥之前,她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渡过睡衣,绝对不能倒下。今夜一定要和他说上话。 她这样想着,眼皮却变得越来越沉。 眸里倒映的月亮缓缓缩小,小到钻不进她的眼睛,宝鸾两眼一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闻见一阵木香,沾着夜风和寒霜的清冷,有人将她抱起来。 第二天醒来,宝鸾发觉自己躺在绵软的被褥里,手腕上多出一个镶满瑟瑟和金刚石的金手钏。金手钏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宝鸾近来喜欢亮闪闪的佩饰,这个手钏是她见过最亮最闪的。 珠光宝气的手钏戴在宝鸾雪白的腕间,她一起床就是愉悦好心情。 来到窗边一看,昨晚打上的窗棂已经放下。 昨晚他一定来过了。 宝鸾趿鞋跑出屋:“姆姆,姆姆!” 傅姆和宫人们早就起了,依照宝鸾吩咐,在庭院等候差遣。每天早上为了能够亲手第一个拿到夜里班哥送来的礼物,宝鸾将人全都调开,等她传唤时才能靠近寝屋。 此时宝鸾一出声喊,她们瞬时蜂拥而出。 公主站在檐下,厚泽黑亮的乌发垂垂散落,小衣外一件薄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半系半开,刚睡醒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慵懒,眼睛却亮得很。 “姆姆,快去清思殿看看他走了没有。” 傅姆乍一听有些懵,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宝鸾嘴里说的“他”是谁,又好笑又好气,命人拥宝鸾回屋:“早走了,我说怎地这般急匆匆的样子,原来是要见六殿下。” 宝鸾垂眸,有些懊恼。 昨夜不该睡过去,她还没和他说上话呢。 为赵妃守灵都守住了,昨晚就等那么一会会,怎么睡着了呢。 宝鸾完全忘记自己守灵时两眼一闭歪在班哥睡过去的情形,那几天日夜颠倒的伤心令她无暇顾及自己守灵时到底有没有中途睡着这样的小事,她只记得自己陪伴班哥,陪他一起哭。 守了好几日的长夜,这会子却连半个夜晚都没撑过去,宝鸾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被睡意打败。 “姆姆,最近我老是爱睡觉。”宝鸾生闷气。 她没撑住睡了过去,可班哥应该叫醒她才对。 他明明都从窗里跳了进来将她抱上榻掖好被角,喊醒她说会话也好呀。 他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到她守在窗边是为了见他吗? 傅姆柔声宽抚处于成长期情绪多变的小公主,道:“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喜欢睡懒觉也是应该的。” 宝鸾才不觉得应该:“我都胖了。” 傅姆扫了扫宝鸾胸前酥白:“那不叫胖,叫丰盈,大了这么多,其他地方却还细得很。” 宝鸾重新回到床上:“我不梳洗,我要继续睡了。” 傅姆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也一并走开,退到门口,忽然听见宝鸾喊:“姆姆。” 傅姆立马回去:“殿下,怎么了?” 宝鸾一双手从被里伸出,手腕上的金钏熠熠生辉,她盯着手钏,极轻极慢地说:“要是他回来,立刻叫醒我,叫人拦住他,不准他走。” 傅姆应下:“是。” 直到五月端午节前,宝鸾都没能见到班哥。 悄悄派人去拦了几次没一次见到人,他似乎一回来就要走,她已经不期望和他说话了,他每次都来得那么晚,她根本撑不到那时候。 端午节前几日,曲江边会有三三两两龙舟竞渡江上,岸边彩楼席棚绵延数十里。今年官府给出的彩头是一车西域雪缎,这几日的竞舟优胜者皆能赢得一匹雪缎,直至分发完毕为止。除官府给的彩头外,城中富豪人家亦添上千两白银彩头凑热闹。若能在端午节当日赢得竞渡,另有一套金碗加赏。 这般丰厚的赏赐,使得每年端午节热闹非凡。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世家子弟,皆能在江上一争高低。 等到端午节当日,江边人声鼎沸,宝鸾出宫看热闹。 齐邈之派人传话,让她记得今天去曲江边看龙舟赛,他等着她。 宝鸾念着今日是端午,尝试邀请李青娘外出,李青娘犹豫许久后仍是婉拒了,百般愧疚,眼泪都快掉出来觉得对不起宝鸾来邀她。 宝鸾一番好生安慰,这才哄得李青娘不再自责。 李青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嗫嚅道:“下次,下次我一定会陪小善出去游玩。” 宝鸾心知肚明,李青娘下次还是不会出去,但她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她已经不再封闭内心。光这一点,就很让人欣慰了。 宝鸾将四处搜罗来的故事全都拿给李青娘看,这次的份量,够李青娘看上两个月。 有些书宝鸾自己都还没看过,费了极大功夫才拿到的孤本,送给李青娘的时候眼都没眨一下。 她希望李青娘有了这些书,就不会再挂念袁骛嘴里没说完的故事。 换做其他人,她不会在乎这些,但李青娘不行。她的阿姐,长年累月将自己锁在宫殿里,她的内心经不起任何一丝伤害。万一阿姐真的因为故事生情,爱慕袁二郎呢? 袁二郎都没有见过阿姐,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崔莲娘。 结果出门的时候,李青娘又问起袁骛:“袁二郎的桃花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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