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班哥就发觉自己对生命的逝去毫无感觉。 幼年第一次养狗,伴了两年的土狗死后,他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将狗煮熟吃进肚子里。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为何要掉泪? 反正要处理尸体,与其被蚁虫啃噬,不如被他吃掉。 吃完狗肉后,他骗光了那个踢死狗的屠夫的全部家当——那时候尚不知世间有杀人这种简单的解决方法,若知道,他应该是会直接杀掉屠夫的。 屠夫害他没了乐子,他必须报复他。 后来他搬走后,又有了新的玩伴,这次不是狗,而是村头一个傻子。 傻子很傻,好在够听话。傻子像狗一样陪着他玩耍。 可惜乐趣不长久,傻子很快死了,被里长的儿子打死了。 发现傻子尸体时,他没有悲伤只有失望,又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 他没有吃傻子的肉,因为他不饿,他将傻子埋到他们常去玩耍的花田里,然后专心发泄自己的失望。 里长儿子死在山上时,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好处——简单又快乐,他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遗憾的是,郁婆似乎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她想尽办法让他变得和她一样对人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充满善意充满同情心? 郁婆将他送进寺庙学武,希望他能在佛法的熏陶下改变性情。 他喜欢学武,因为这能让他变得孔武有力,但他不喜欢学佛法。什么大慈大悲,往生极乐,人活一世,活的是当下,有没有来生都不一定,为一个死后才能知道的极乐天地拘束自己,不如一刀直接了结。 众生平等,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与恶人平等,岂不笑话。 戒六欲登极乐,何尝不是另一种贪欲?这样的教化,要来何用。 他需要在佛寺学武,所以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那个同他论佛法的和尚后来也下山还俗了,他不必担心任何人戳破他,他的伪装越来越炉火纯青。 对于赵妃的死,班哥内心毫无波澜。 上巳节那天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或许他即将失去些什么。 得知赵妃死讯时,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失去的,是自己的母亲。 班哥取下花瓶里一株雪白的杏花,小心翼翼插到赵妃发髻上。 郁婆说过,赵妃喜欢杏花。 班哥摸了摸赵妃的脸,凉得像冰块,他手指一缩,猛地将棺盖合上。
第52章 🔒怪物 一贯欢声笑语的拾翠殿此刻万籁俱寂。 宫人们进进出出半点脚步声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宝鸾歇憩。 傅姆守在门边,满脸忧心。 自赵妃去世后,公主黯然神伤,眼睛没有一刻不是红肿的。 夕阳的余晖为庭院染上一层金黄色,傅姆看了看漏刻,很快就到酉时。 每天这个时辰,公主都会去朝阳殿陪六殿下一起守灵。 傅姆有些犹豫,她本该叫醒公主,可是公主好不容易歇几个时辰,她想让公主多睡会。 傅姆在门外等了半刻,最终还是进了屋,轻手轻脚来到榻前。 “殿下,殿下。”傅姆轻轻摇晃宝鸾。 睡梦中的美人儿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下隐隐有泪渍,黛眉微蹙,似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傅姆越发心疼,动作更加轻柔:“殿下,今夜还去朝阳殿吗?” 宝鸾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从梦中挣出,张开惺忪睡眼:“姆姆,什么时辰了?” 傅姆答:“酉时一刻。” 宝鸾一听已经过了酉时,连忙从床上撑起:“怎么这么晚了?快快替我梳洗。” 傅姆立马唤宫人进屋伺候。 宝鸾一边穿戴一边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满宫上下,有谁像公主这般,真心实意为赵妃的逝去伤心,夜夜不辞辛苦陪着六殿下守灵? 也就公主浑金璞玉的一个人,才会赤心相待曾经的故人。 宝鸾对着银镜照,有些发愁:“怎么睡一觉起来,眼睛还是肿的?” 傅姆不敢说,那是因为又在梦里哭了呀。 宫人照吩咐为宝鸾简单挽个发髻,特意取来煮熟去壳的鸡蛋,在宝鸾眼皮上滚来滚去试图消肿。 鸡蛋都滚凉了,宝鸾还是觉得眼睛肿,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无奈:“这种天用冰,岂不坏身体?” 宝鸾细声:“就敷一会会,不冷的。” 傅姆这些天担心不已,就怕宝鸾为赵妃的事伤了心神,这会子见她为了消下眼睛的红肿,竟用冰敷,心中苦涩实在受不住,背过身抹眼泪。 “既怕眼睛肿着被人瞧见惹人担心,作甚还要出去,待在屋里歇息岂不更好?”傅姆哽咽,“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灵,一守就是一夜,再这样下去……” 宝鸾急忙站起来替傅姆擦眼泪:“姆姆,别哭,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 傅姆:“当真?” “真的,明天、明天赵妃就下葬了。” 傅姆总算松口气,刚想说“那就好”,察觉此话太过凉薄,及时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赵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 宝鸾转过头去,继续由宫人用脂粉薄涂眼下遮住红肿。 她有些惭愧,眼睛不敢往镜里瞥自己。 夜夜去朝阳殿守灵,并不只是为了赵妃。她不能放班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阳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让她单独一个人留在朝阳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她就会被自己吓得跑回来。 为赵妃的逝去伤心是一回事,害怕赵妃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异志的话本,至今不曾看过赵妃的尸体。 她还是有些害怕赵妃的。 赵妃被她当做母亲时,发疯掐过她,这份阴影直到身世大白后才渐渐消散。 她不再渴望赵妃的母爱,但赵妃曾经象征着她整个幼年对母亲的期盼,这份期盼在得知赵妃并非自己的母亲后,没有变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 她同情赵妃疯了十几年关在一个地方不见天日,同情班哥被送走十几年好不容易归来,刚和母亲相聚,却转瞬间面对生离死别。 班哥恢复身份后,赵妃清醒的次数比从前多。赵妃死后,她才知道,赵妃清醒时曾做过一个佩袋给她,上面绣着一个宝字,半个鸾字。 原来赵妃记得她的名字。她并不是让赵妃厌恶到想要杀死的坏孩子。 宝鸾小心翼翼拿起宝石漆盒里绣着青鸾图纹的佩袋,半个残缺的字隐在佩袋最下方,她爱若珍宝地将它捧在心口处,而后重新放回去锁好漆盒。 也许,不疯的时候,赵妃也曾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般爱过。 从拾翠殿到朝阳殿,宫道被黑夜淹没。 宫人们提灯照明,阔大的广场,皇后坐在步辇上,示意众人停下。 前方拾翠殿的宫人抬着宝鸾的坐辇匆匆而去,十几盏宫灯,照出一条萤黄的道路。 走得太急,没有人注意侧方连通广场的拐角处,两盏华丽的凤灯停驻不前。 “方才过去的是谁?”皇后问。 贴身女官答:“是无双公主,看宫人掌灯的方向,应该是往朝阳殿去的,娘娘是否要将人叫回来?” 皇后摆摆手:“叫她回来作甚,随她去吧。” 女官道:“听闻明日赵妃就下葬了,陛下至今未去赵妃灵前看过。” 皇后声音无波无澜:“陛下怎会去呢?他宅心仁厚,去了也是伤心,倒不如像现在这般,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难为那两个孩子,夜夜守在灵前。” 女官伺候皇后多年,算是皇后身边得力的人,饶是如此,很多时候,她依旧捉摸不透皇后的意思。 比如现在,赵妃死了,陛下连炷香都没上,皇后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她听娘娘说起赵妃丧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欣慰的意思,仿佛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非曾经的后宫劲敌。 女官试图讨好皇后,将宫里人说的那些话当笑话讲给皇后听:“大家都说,本以为六殿下这么快得到太上皇召见,定是个有福气的人,结果前脚出了太极宫,后脚就死了母亲,可见不是个真正有福的人。” 昏黄的灯影被风吹晃,半明半暗的流光抚过皇后一双涵烟眉,收尖的眉心微蹙,温婉眼形透出晦暗不明的幽深之意:“你真当他没福气?他若没福气,便不会死母亲。” 太上皇的一碗汤,可不是人人都能享用。殊不知,被他看进眼里的,才能得他这副费心“赏赐”。 皇后忽然没了兴致去梨园看新编的西域舞,她挥挥手,命人调转方向回殿。 “替我去赵妃灵前上炷香,再让御膳房做些夜宵补品送给那两个孩子,夜里凉,让他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好好照看,不得有失。” 女官惊讶皇后这番体贴周到,生怕领悟错意思办错事,战战兢兢试探:“娘娘的意思是,好生照看两位殿下?” 皇后语气冷淡:“怎么,我不能关心自己的庶子庶女吗?” 女官大骇,连忙埋低脑袋领命,又道:“三公主和六殿下能得娘娘关切,日后定会像待赵妃那般一片乌鸟之情待娘娘。” 皇后眼神扫过去。 女官瞬时腿更软了:“不,婢子说错了,娘娘自己的孩子皆是至孝之人,殿下们待娘娘的孝心,岂是三公主和六殿下能比的?” 和煦的夜风吹过皇后无情的眉眼,她轻声道:“日后我若死了,绝不要谁为我守灵,他们最好别在我灵前哭,我最讨厌怯懦落泪的人。” 女官噤声。 黑沉沉的夜覆在朝阳殿外肆意生长的新芽,天上几颗放哨的星星,月亮躲进云里偷懒。 厚重的檀香掩住大蒜的气味,班哥将蒜抹在眼皮上,一瞬息的功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可悲又可笑地将蒜快速藏起来。 他的母亲死了,可他哭不出来。但他必须有眼泪。 没有眼泪的悲伤,很难让人相信。 他不能让小善觉得他是个连母亲死了都不伤心的怪物。谁都可以将他当怪物,可是小善不能。 他喜欢她,比任何人都更喜欢她。 这份喜欢对于他而言,弥足珍贵,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喜欢她,那他一定是变成了神志不清的怪物。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知道,他也许真的能够像郁婆说的那样,体味世间的七情六欲。 这滋味酸甜苦辣皆有,但他很喜欢。 不必假装关心,不必掩藏厌恶。 做人不再无趣,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愫原来这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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