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躺下的姿势,这便知道,原来伤在后背。 宝鸾小嘴微张,想说他刚才不该坐起来,抿抿唇角,话出口成了别的:“这里你最大,你的话别人不敢不听。按理说,你是哥哥,我是妹妹,不该让你听我的话,可总得有人看顾你。你若不嫌弃,今晚我便住下。” 屋里的侍从们一听这话,高兴得跪下来磕头:“有公主看顾殿下,殿下定能早日痊愈。” 没有人觉得不该,都只欢喜。 班哥要说话,宝鸾手指轻抵他唇:“来的时候,我瞧过了,这个地方虽比不得宫里,但收拾得倒也干净别致。宫里不太平,我正好托你的福,出来住几日。” 班哥黑眸似闪着繁星,仿佛刚刚喝的不是苦药,是烈酒,眼下两团晕红:“怎能让你服侍我。” 其实很雀跃,激动得想要大喊,太好了! 他盼的服侍,不是指仆人当牛做马般的服侍,而是指妻子对丈夫的关心熨帖。 古人内宅中的生活,感情好的夫妇,身份地位再尊贵,妻子也会亲自照顾丈夫衣食起居。如皇后和圣人,康乐长公主和崔尚书,这两人已是女郎中最权势显赫之人,一有空闲,仍会下厨为丈夫作羹汤。 当然,她们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中流砥柱,有过人的品德才干,才能让妻子真心爱戴。 班哥目光紧随宝鸾,她往外走,在门边停下,扒着门回头笑:“看我作甚,还不闭眼睡?夜里喝药,我再来瞧。” 人走远了,班哥依然回味无穷,一里一里地交待下去:“派人去宫里知会一声,公主日常用的衣物鞋袜胭脂熏香等,全都取了来。找个人去寻石小侯爷,让他将那两幅顾恺之的水墨画,还有那一整套暖玉制的瓶壶杯盏送过来,另有雅致有趣的物件,让他用心再拣几样。” 班哥还没有开府,私下里积的钱财不能过明路,其中一部分古玩赏品等,交给石源打理。 宝鸾来住,哪怕只住一日,也不能敷衍对待。 今日中秋,宫宴从中午就吃起,散宴后到现在,也才下午。 傍晚时分,有客人上门。 客人从后门进,走的是暗道。他风帽遮面,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走路的姿势窥出零星半点:此人身手极好。 屋内已经掌灯,为掩人耳目,外间只点两盏灯,内屋只有一盏。 豆大的灯苗在墙上映出影子,两道影子,一道客人的,一道主人的。 客人高大的影子先是停顿半瞬,像在确认什么。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用百合香盖住,寻常人嗅不见,但学武的人五感敏捷,一闻便知。 武威郡公心惊,竟是真的受刺重伤。 来的时候他还不信,以为是虚晃一枪。 能想到虚晃一枪,还是他和六皇子有前盟在先,感受过这个人的行事,才能猜出几分。 前来探病,也抱了一些试探深浅的意思。如今亲眼见到班哥重伤,惊骇之下心里只有一个字:狠。 狠这个字,在武威郡公这里,是褒义多过贬义。 成大事的人,是需要一点狠劲的。 “殿下受苦了。”武威郡公挤出几颗眼泪,故意咬牙切齿:“这群胆大妄为的人!让老子逮到,定将他们活剥!” 他不说贼人,只说胆大妄为,还是在试探。 班哥冷眼相对,笑也是冷的:“郡公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有话只问便是。我心意如何,早就摊开给郡公,我若只要你的恭敬,当日便不会提醒。由你去秋狩,亲历太子之事,岂不更好?” 武威郡公噗通一下跪倒。 后背发寒。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几分侥幸,认为六皇子在秋狩前提醒他留在京中不要跟去,纯属巧合。那么现在什么念头都没了。 武威郡公惊慌地看着地上铺陈的花砖石,心头大乱,惧意渐渐占上风,脑袋不自觉越垂越低,额头碰到地上,腰深深弯下,近似匍匐。呼吸都不敢错。 一个手握军权的武将能做出这种卑微姿势,不是臣服,也不是做戏,而是极度畏惧胆寒,才会有这种反应。 秋狩太子之事,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而这种大事,竟早有人提前知晓。 武威郡公怎能不怕,怎敢不怕? 班哥笑两声,笑容依旧似冷霜:“放心,那晚的事,确实是太子自己做下的。太子早有反心,没有人逼他。”至于反心有几分,这个不好确认。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最后那个高声呼喊“殿下快逃”的人,一定不是太子的人。 是谁的,他不想猜也没有必要猜。自始至终,这件事他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旁观罢了。 班哥淡淡地解释,武威郡公听完反而更加心悸。 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知晓这种事后,告诉别人。 六殿下却命人知会他。 其中深意,令人细思恐极。 武威郡公身为古人,根深蒂固的皇权君父思想刻在骨子里,哪怕他再怎么求权势,也没想过插手皇家之事,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旁观了储君的反叛。 似一道惊雷打在头顶上,武威郡公伏在地上,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反思自己和六皇子往来时,有没有失敬的地方。 在此之前,武威郡公是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 六皇子助他免遭江南郡公连累,他虽然感激,但也不完全心服,只当是个普通皇子对待,敬意有,不过是对皇权敬意的延伸。 六皇子有结盟示好之意,他嘴里应下,实际心里还在考量。 武威郡公府世代盘踞西北,当地军权财政官员调任,都在他手里,说是西北土皇帝也不过为。 他要考量,其实也没什么不对。换个人,可能会投其所好,用怀柔手段慢慢地笼络他。 可偏偏这个人是班哥。他有耐心,但不会给武威郡公。 他要谋的是皇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商量来我商量去。武威郡公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震慑。 好处给了,以后能到哪一步也已经明示。你是臣子,我是皇子,现在是君臣,以后更只会是君臣。开朝第一个异姓郡王,难道还不够? 班哥斜睨武威郡公,没有让他起,屋里地砖虽凉硬,但不至于跪坏一个武将。 良久,班哥出声,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即日启程返回西北,中军和前锋军分别腾出三个上将军的名额,做好准备接收我的人。” 三军之中,换掉六个上将军,算不得什么大事。武威郡公应下:“是。” 班哥继续道:“我也会去。” 武威郡公谨小慎微地问:“殿下是去监军?” 班哥道:“不,我去投军。” 武威郡公大吃一惊。今日震惊了多少次数不清,这次仍然未能镇定,甚至忍不住抬头望视:“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班哥伸出一只手,搭在榻沿边敲了敲,示意武威郡公近前来。武威郡公不敢起身,膝行往前。 四十几岁的人,如孩童听训般,跪伏榻上十几岁的少年。 “我自有用意,去了军中,你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只当寻常军士对待即可。” 武威郡公很想问,到底什么用意?还有,寻常军士在军中是什么样子,六皇子熬得了? 他眼珠子骨溜转,不必张嘴,全写在脸上。 班哥眸中几许浅浅笑意,不再是冰山风雪冷冽的模样,如春风沐面,语气亲近:“到时候你自会知晓。至于军中艰难,郡公,我曾做过乞儿。” 他不说西郊大营历练的事,只说年幼时乞讨的事。 六皇子出自民间,人人皆知。但他过往如何,皇家不说,也没有人敢提。 武威郡公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请罪:“臣该死。” 班哥叹息:“郡公,你我不是外人。” 武威郡公快速瞟一眼,班哥的手比他的眼神更快,顶着伤口裂开的痛楚,一把扯住他:“郡公无需客气,以后我的事,还得多多仰仗郡公。” 这话要放在昨天,武威郡公肯定面有得色。皇子也要仰仗自己,可见外臣做大,也有出头的一日。 但现在,武威郡公不但没有得意,而且很是惶恐。他已经知道,对面这个少年,拿捏自己就跟拿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外臣,终究是外臣。在长安,还不如吏部掌笔的小吏。 一心上进的武威郡公,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他恨不能掏心挖肺:“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仰仗二字,臣万万担不起。” 班哥见他知趣,喜欢上来:“正好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劳心劳力。” 武威郡公抱拳:“但凭殿下吩咐。” 班哥道:“将你西北最好最大的园子,按照宫里的规制,重新修整一番。一应银钱开支,你只管报给我,不必省钱,只管用最好的木材最好的山石,园子里多种些花,什么花都要,到春天里开得满园香才好。” 武威郡公正愁没地方表忠心,这就来一桩,不说欢天喜地,至少也是心甘情愿:“是皇子府的规制吗?” 班哥躺回去,病弱的样子也有一派英华:“是公主府的规制。”
第75章 🔒一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今天的月亮已经硕满如盘,不必等十六。 夜似泼墨般遍染长安,月光与灯火相映。秋桂馥郁的芬芳随晚风吹过百姓门户,清冽的香染上烟火气,如雾似云,如纱似波,一丝一缕尽笼热闹,有孩童的玩闹声,有小贩的叫卖声,还有数不尽的团聚喜悦声。 这声声嘈杂却温情的热闹晚风,到了王府青石大街前,忽然摇身一变,变成普普通通的凉风。安静,孤寂,再就是露水深重的寒意。 风扑到二皇子面上,他打个寒颤,跨出屋的一只脚立马收回去。刚准备出去散散心的雅兴,瞬时被这冷风搅无,叹口气,转而来到窗下。 举目一扫,明窗外月亮白得发冷,树影婆娑犹如鬼魅,花儿堆红凑绿开得讨嫌。 心里不是滋味的二皇子,看什么都没滋味。 又是一口气长叹。 今晚中秋佳节,幕僚和清客们都回去了,书房外间就只一个万孝廉仍伏案写章程。 本来今天应该在府里设酒席,幕僚和清客们中,好几个是外地人,留他们在王府吃顿团圆饭,是二皇子身为主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实在没心情。 能留下万孝廉,还是因为此人深得他心,再就是他今晚需要有个人在跟前,烦闷的时候能说说话出出主意。 万孝廉见二皇子走到门边又转回去,须臾,听得里面几声嗟叹,一声长过一声。 万孝廉放下笔,轻手轻脚来到里间门帘外,鞠手一揖:“殿下,古语道,年少不叹气,年老不狂笑。” 二皇子挑起晶莹剔透的水精帘,慢步走出,在书案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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