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街上,有施家的宅邸。 酒楼的掌柜,是施居远埋在市坊里的众多眼线之一。 施居远得了消息,又发动其他人,再三确认此事后,将消息报给班哥。 班哥先是一惊,再是大笑,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明窗外正在廊下作画的宝鸾都听到内屋里班哥在笑。 她踮脚敲敲直棂窗,隔着糊窗户的纱绸问:“是什么好书,我也瞧瞧。” 她以为班哥换了本新书看,不知道内屋里还有施居远在。 施居远提心吊胆,怕被宝鸾瞧见,目光往上扫了扫,六皇子仍是一派自如。 施居远暗自困惑,殿下似乎对公主信任有加,不但留她住下,而且见人时也不支开她。 但凡三公主有心打探,殿下私底下做的事,是瞒不住的。 班哥止住笑声,唇边仍有笑弧,柔声回答宝鸾:“不是什么好书,只是有几句精致的诙谐,惹人发笑罢了。这书,小娘子是不能看的,你要看,得吃顿竹笋。” 小娘子不能看的书,也就一种,有艳词淫话的那种。宝鸾脸发羞,努努嘴,心想自己也不是没看过,好歹也见识过几行。哼,看几个字就要吃竹笋? 真不讲理。 她娇懒痴痴,拍窗户:“既然不是什么好书,我不能看,为何你能看?你也该吃竹笋。” 施居远惊讶,三公主说这样的话,殿下竟不恼,而且还在笑,笑得眉眼如秋水融融。 班哥道:“画你的雨打芭蕉风吹海棠去,过会雨停了风消了,看你画什么。” 宝鸾答道:“画竹笋。画上十七八个,天天招呼你。” 班哥长长一声尾音,好似守株待兔的猎人般喜盈盈:“你有画竹笋,我有掌心板,快来快来,咱俩较量较量。” 施居远嗤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想到家里的小堂妹,和公主一模一样。同样得话不饶人,调皮娇憨,叫人又好笑又好气。 小堂妹还能被巴掌吓退,公主连巴掌都不怕。 公主吭吭笑一声,对六皇子说:“今天的药得多加一副,熬得浓浓的,比黄连还苦才行。今天你吃药,中午没有糖吃,晚上也没有糖吃,你要较量,这就是了。” 说完,窗户上人影一闪,跑开了。 施居远莫名有些遗憾,想再窥一窥这不易得的皇家温情。 公主和皇子缠嘴,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场面。 班哥交待施居远,市井间流传的“怀璧其罪”可以过去了,不必继续煽动。接下来只要等二皇子三皇子自己传出话来,无需另做什么。 消息正式传开时,已是正午。 两个哥哥遇刺受伤,宝鸾自然得去探望。 用过午饭,宝鸾乘车往二皇子三皇子府里去。分别探视过,回到班哥宅邸,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天边乌金坠落,风雨皆停。夕阳渲染大地,雨洗后的庭院笼着一层淡淡霞光,恍若一副上好的工笔画。 宝鸾走进院子,一抬眼望见正屋外堂四扇门大开,正对门口的几阁下多了张软榻,上面卧着班哥。 他朝她招手,笑意盎然地等她过去。 宝鸾提裙快步跑起来,径直来到班哥身边,裙边鞋面全是沾溅的水渍斑点。班哥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好让她上来。 “我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宝鸾将踢掉的鞋又穿起来,被班哥拉住:“不急。” 他揉她的手,让她半躺着坐下,仰头凝视:“为何愁眉锁眼?是为难该去照顾谁吗?三个哥哥都受伤,却只有一个小善,可如何是好?” 宝鸾的愁眉锁眼这就有了理由:“是呀,只有一个小善,分给谁?” “当然分给我。”班哥扬眉哼哧道。 他虽是卧病在床,眼睛却没有半分伤患的颓然,反而明亮得像是黑宝石,眸光紧紧贴着宝鸾:“二哥三哥都有知心人,你去了,叫别人怎么卖好?还是我这里好,人人都欢迎你。再说,他们是二哥三哥,我是六哥,六比二三小,论理,你也该紧着我这个最小的哥哥。” 他笑得温柔如水,话里有逗她发笑之意。宝鸾翘翘嘴,眉头不蹙了,心里的烦闷缓缓说出来:“你不问问我,二哥哥三哥哥的伤势?今天探病的,去了哪些人?” 班哥微笑。 对上他视线,两相碰撞,幽远黑邃的星眸里,除了坦然和真诚,寻不出其他。宝鸾喃喃自语:“他们都问了,怎么你不问?你问了,我心里也能好过些。” 班哥轻声细语哄:“我现在就问,问些什么好呢?” 宝鸾咬唇,眼睛看看他,转而垂下看地砖:“他们问的,我一句都没说。” 正因什么都没说,所以才会愁容满面地回来。 哥哥们说:“小善,你不乖,怎么一问三不知?难道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哥哥?” 宝鸾掰着指头算,她的心里,明明有五个哥哥。 班哥板起脸,面容严肃,语气却还是在哄:“不喜欢去,就别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不够你忙的吗?管吃饭,管吃药,管添衣,管洗手,啊,还有什么要管?都管了吧。” 宝鸾嗔他一眼,总算笑出来。 眉眼舒展了,心情也转好。趿鞋下榻,亲自将门窗关好,伏身在班哥耳边低声道:“二哥哥三哥哥都是轻伤。班哥,我担心你。” 哥哥们的坏话,宝鸾不愿说。她只能这样提醒班哥。 班哥半边身子撑在枕头上,一只手朝上抚碰宝鸾面颊。她自己贴近,怕他伤口扯动,伏得更低。 这种时候,宝鸾是不会觉得他们太过亲昵的。班哥看她的目光,虽然炽烈,但是此刻没有情欲。 他同她对视的时候,大多是让她安心舒适的眼神。 这是班哥的伪装,宝鸾现在还看不出来。 宝鸾在这样的眼神里得到宁静,她听他在耳边说:“别担心,我没什么好怕的。反倒是你,别被人伤了心。小善,我担心你。” 宝鸾吸吸鼻子,打心里暖融融,撇嘴似哭不哭:“中午的糖给你补上,晚上喂你吃两颗。” 班哥哈地笑一声。 过了几日,宝鸾又去看二皇子三皇子。这是她的哥哥们,就算暂时有利用她做眼线的心思,也是她喊了十几年哥哥的人。 今天去,气氛和前几天截然不同。 二皇子三皇子脸上神情愁喜交加,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自得其乐。喜眉笑眼间,偶尔露出几分愤恨。 “小善,六弟真的打算伤好后就出京吗?求仙问道,谈何容易,你该劝他几句。”二皇子假惺惺惋惜。 “六弟孝心可表日月,小善,好好照看你六哥,他早一日恢复,早一日寻到仙丹孝敬太上皇。”三皇子迫不及待。 宝鸾这便知道,原来班哥今天上了奏折,自愿请命离开长安,为太上皇寻长生不老的仙药。 太上皇信道,人尽皆知。 储君废立之际,一个皇子离京外放,相当于直接放弃东宫之位。 打死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京。哪怕圣人已对他们失望,他们也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二皇子从军中归来后再没有出过长安,三皇子生下来就没离开过长安,连长安百里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人在不在长安,有时候能决定一切。 行刺能照着学,出京万万不能学。班哥请命离京,二皇子三皇子只能是一个反应:“他疯了?” 宝鸾对着班哥也是一句:“你疯了?”寻仙药,不是疯了是什么。 班哥慢条斯理就着她的手喝茶,抿抿湿润的薄唇,淡然道:“现在的长安,一时太平不了。与其留下应对无休止的猜忌,不如离开,去外面另拓功绩。” 话挑明,不是真的寻仙药,只是找个理由出京。宝鸾蹲下身,脑袋趴在榻沿边,伸手攥他的衣带,百般不舍:“班哥,你真的要走吗?” 班哥露出笑容:“你不想我走?” 宝鸾摇摇头,雪般洁白的脸蛋,满是孩子气的神情:“你走了,我的糖给谁吃?” 班哥笑容飞扬似明月清风:“好小善,我在哪,你在哪。” 宝鸾水灵灵的眸子忽闪忽闪,她没有将班哥的话当回事,扯着他的衣带,嘟嘴向他表达自己的幽怨:“什么时候回来,会给我带好玩的吗?” 班哥轻轻扳过宝鸾下巴,紫色绣腾云宽袍,衬得他面庞更为秀逸。平时他温柔,是春华秋实般沁人心脾的温柔,今日的温柔,却多了分不容置喙的强势,重复:“我在哪,你在哪。”
第77章 🔒二更 夜里宝鸾辗转反侧。 班哥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荒诞。 她怎能陪他离开长安,到没去过的地方。 宝鸾将脑袋埋进被子里,揉着寝衣,时而向往外面的山川江河,时而觉得自己不该想。 外面的景色虽令人憧憬,但她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这里才是她的根。 离开长安? 那是夜里看书入了魔,睡觉做梦偶尔才会梦到的事。 宝鸾决定将班哥的话抛之脑后,从惊讶到遗忘,仅仅隔了一个长夜的距离。 奏折的批复很快下来,圣人准许班哥离京寻药。 朝臣们闻到风向,心照不宣,收回对班哥的考量,将心思放到其他两位皇子身上。 有些人颇为可惜,撞在同一天的两场行刺,分别为二皇子三皇子招来不少人的暗嘲,六皇子再坚持一下,也许能与二皇子三皇子正面抗衡。 此时离京,难道真的不恋权势淡泊名利? 生得俊美无俦的六皇子,在某些人眼里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糊涂蛋。 班哥去外面寻仙药,实际上是去西北军中。虽有掩人耳目之嫌,但因为他是投军,不是监军,更不是窥视一军主帅的位子,所以不怕人说嘴。 以后挑出来,最多说他贪玩任性,不能说他居心叵测。 重伤在前,离京在后,圣人哪怕再多疑,面对这个即将离开长安的儿子,也无法再冷着脸。 他恢复以往的仁慈,封班哥为晋王,封地扬州和周边几个郡县。扬州在淮南道,毗邻江南道,繁荣兴旺,是帝国最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之一,每年的税收,极为可观。 能将这个地方封给班哥,圣人有几分补偿的心思在里头。 这个儿子流落民间多年,虽然事情因赵妃而起,但他身为君父,也有一部分责任。那时他初登基,别说朝堂,就连皇宫都不在掌控中,所以才会偷龙转凤这种荒唐无比的事发生。 扬州是块极为重要的地方,多年来不曾做为皇子亲王的封地。让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管辖,势必动摇一部分人的利益。奏章雪花般飞涌,请求圣人另行改封。 圣人不为所动。 他封班哥,就和当时封宝鸾为无双公主一样,和他们的讨喜懂事没什么关系,更多是弥补多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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