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太子不发罪,容忍二皇子三皇子的愚蠢,皆是因为如此。 天子的儿女,天子的家事,天子自己说了算。至于是不是真的每件事都能天子说了算,这就另当别论。 最小的六皇子封了一字亲王,排前面的两位皇子却还是二字郡王,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有人上奏,提议二皇子三皇子由郡王改封亲王。 二皇子三皇子迅速从巧合“遇刺”的尴尬和羞恼中脱身,没有人比他们更盼这件事赶紧过去,最好全长安的人都遗忘它。改封亲王,是转移注意力的好事,也是他们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心事。 二皇子三皇子之所以顶着二字郡王的封号,和当年太上皇退位后依旧执掌朝政有关。 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三皇子,由太上皇亲封为雍南王和平康王。一出生就封王,原该是件好事。可太上皇封的是郡王,不是亲王。 天子的儿子,该封亲王,太子的儿子,才封郡王。与其说太上皇给的是恩宠,不如说是威慑。 以两个年幼皇子的郡王封号,向当年试图介入朝政的圣人示威,有我在一天,你只能是“太子”,而非真正的天子。 时至今日,二皇子三皇子仍是郡王。他们也曾努力过,想要改封,但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为什么圣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班哥封为亲王,但迟迟没有将二皇子三皇子从郡王改封亲王。后者有违孝道,有向太上皇下战书的意思。 太上皇一日不开口,圣人一日不能改掉父亲为自己儿子定下的封号。父子间虽然没有多少情分,但表面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直到班哥伤好离京,二皇子三皇子改封亲王的事还是没有动静。 时已深秋,宝鸾重新搬回宫里,回去后才知道,班哥走了。 他走了,连声告别都不曾。 宝鸾气得跺脚,原本还想亲手做些路菜给他,这就不必做。 她气了好几天,心情迟迟不能平复。除了生气,再就是伤心。 怎么可以不让她相送?是不想让她的眼泪搅了他远行的兴致吗? 她又不是爱哭鬼,最多掉两滴眼泪,又不会淹了他。 宝鸾将布老虎当做班哥揉搓,揉坏好几个。伤心过后,悄悄打听班哥走的那天,知会哪些人前去相送。问了一圈,得知一个都没有,心里总算平衡。 好吧,等他回来,只要哄好了她,还是可以继续当哥哥的。 半开的窗户有人跳进来,哗啦地一声,碰倒一个插瓶。宝鸾从字帖里抬起头,隔着内室的珠纱帘,朦朦胧胧见那个人一身绯红色圆领袍,大摇大摆朝里来。 有那么一瞬间,宝鸾以为是齐邈之,差点喊出口。 “二姐姐,做贼的人才从窗户进。”宝鸾扫视男装打扮的李云霄,依稀有几分齐邈之的影子。两个人是亲表兄妹,她又穿红,走路姿势故意学男人的大步,所以刚才才会一眼看错。 其实光看身高,就知道不是。 “乱说!齐无错就爱钻窗户,难道他是贼?”李云霄说着说着自得自乐起来,小声嘀咕:“采花贼?还真有可能,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江南采花,不知采了多少个?别乱花母后的银钱才好。” 齐邈之被皇后派去江南,江南郡公下昭狱的时候,他就离京去了江南。 身为皇后外戚,这是齐邈之第一次做外戚该做的事。 齐邈之离去多时,宝鸾今天被李云霄提醒,才发现他走了很久:“刚才我还以为是他。” 李云霄面有得色:“都说他穿红好看,我穿好也好看不是?哼,你竟然认错,我可比他俊多了。”上前来看宝鸾刚写的字,点评道:“字是好字,就是思念意味太浓。你在想谁,那个狭促鬼?” 她嘴里的狭促鬼,是指齐邈之。宝鸾练字时想的,却是不告而别的班哥。 因为李云霄厌恶班哥,所以宝鸾默声不语。 李云霄怜惜地看着宝鸾:“劝你不要想他,他在江南杀人呢。”叹气怅然,有些嫌弃:“杀了那么多人,差事还是办不好。真没用。” 宝鸾不想知道其中秘闻,她岔开话题:“要出宫吗?打扮成这样。” 李云霄神秘兮兮一笑,推着宝鸾去换男装。离开拾翠殿,没有乘肩舆也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出行。 在宫里骑马,是两位公主的特权。 宝鸾以为李云霄要骑快马冲出宫门,有些不安,不敢跟她一起胡闹:“快马也冲不过去的。” 李云霄昂着脑袋道:“我知道,他们拿盾挡。” 宝鸾眨眨眼,惊讶她的大胆,竟然已经试过了。左边看看,右边瞅瞅,不像是出宫的方向,心里更忐忑。 “去哪里?”宝鸾问。 到了地方,李云霄才告诉宝鸾:“这是昭狱。” 一丈高刷黑漆的大门,院子里种松柏常青树,看起来和寻常宫院没两样。厅堂上有穿五品文官服色的官吏伏案办公,廊下驻守甲士,前来迎接的是一个穿四品下武官服色的将军。 将军姓宋,笑容满面:“两位公主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里面坐。” 李云霄拉着宝鸾:“走,我们去见他。” 宝鸾大惊失色:“是太子哥哥?”惊讶过后是欢喜,脸上满溢而出的急促:“真的能见吗?” “当然能。”李云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携宝鸾到旁边树下说话:“我已经见过他,他不肯认错,也不肯和我说话,所以我带你来。也许你能劝他认错,你告诉他,母后不会怪他,只要他认了错,就能从这里出来。” 宝鸾眉眼里的喜悦瞬间褪色。她推开李云霄,眼睛瞪圆盯着她,眸中悲愤,不可抑制的悲愤,痛声叫出来:“不!我不能这样做。” 对长兄的敬仰,盖过了她对皇权的畏惧。 让太子认错,就是让太子认罪。 宝鸾坚信,太子一直被幽禁,除了圣人犹豫不决之外,再就是太子还没有认罪。认罪之后,太子会怎样?宝鸾不敢想。 她急冲冲跑出去,跳上马离开,宁愿不见太子,也不要劝他认罪。 李云霄的咆哮声直冲云霄:“李宝鸾,你敢跑?我和你绝交!永远绝交,再也不和好!” 宝鸾头也不回,策马飞奔:“好啊,绝交。” 昭狱,一间四四方方的僻静大室,太子李愈盘腿坐在窗边。 窗是两排大的直棂窗,往上打起小小的一道口子,能通风,也能看见外面的大门。 他看着宝鸾和李云霄迈进大门,再看着她们两个吵闹分离。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李云霄的咆哮声再响,也传不到这里来。 宝鸾骑马离开的身影,太子看不见,太远了,窗户口子装不下。他等了等,不见宝鸾回来,这就明白她不会再回来。 他笑了笑,苍白干涸的嘴唇扯着有些痛楚,暗想,小善肯定是被融融骗来的。 小善不会不见他这个长兄,除非融融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融融爱护母亲胜过兄长。太子不怪她。 案上一张白纸,笔墨砚台时刻准备。看守的官吏日常问询:“殿下,是否知错?” 太子斩钉截铁道:“我没错,何来知错一说。” 官吏摇摇头,这就退下。 窗外,风垂落树叶。两位公主先后离开,院子里恢复往日的萧肃。 突然,有人捧着东西从窗边经过。太子定晴一看,那是个人头。 是相思的人头。
第88章 此刻的风,是刮着刀子的风,吹到太子面上,太子如坠冰窖,好似被冻结。 手捧人头的差吏在窗下站定,极为粗鲁地由双手换成单手抓攥,人头在他手里,犹如破旧的皮球,晃来晃去。 晃动该有血渍,地上却没有血,原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只剩一张干枯颓萎的面孔,所以没有血。 另一个差吏迎面走来,指着人头问:“亲人来领了?给了多少银两,托你带出去?” 手抓人头的差吏道:“呸!晦气!这贱奴哪有亲人?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奔出来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太子的人,太子若下狱,他也该下狱,话没说完,一刀就被人砍了。” 另一个差吏笑道:“哈,原来这是个疯子,你留着疯子的人头作甚?” “唉,我想着万一有人寻他尸首,也能赚些银子,结果等了这么久,根本没有人来寻。不留了,今天我就扔乱葬岗去。” 太子直直瞪着窗外,两个差吏有说有笑渐渐远去。阳光是温和的,照到人身上,却冷得让人打颤。 太子坐姿依旧,如同一座白玉雕像,年青英俊的面容若只看下半张脸,仍是光华灿然的。再往上看,就不是这样了。 他的眼里,像是空了一样,黑漆漆无神的眼,两行泪水潸潸流下。 耳畔似响起相思从前的嬉笑声,贪恋地追问:“殿下,您相思的时候,会掉眼泪吗?” 太子微微仰头,眼泪悲得没有声音。 看守的官吏暗中观察,见太子僵直地坐着,双手攥得指节发白,却还是没有认罪的意思。官吏挥挥手,示意外面的人继续。 不多时,一排被枷锁的犯人踉踉跄跄从太子窗前经过。鞭子抽在他们身上,囚衣布满血迹。 这是东宫岳丈陈家的公子们,也是太子娶亲后全力相助太子的舅爷们。 鞭子抽得越狠,公子们的喊冤声越是凄厉:“我们是去救驾的,殿下没有反心,殿下是冤枉的!” 太子笔直的脊椎这就弯折。 在他重新将腰板挺直前,人头又送到他眼前。 这次不是一个人头,是百来个人头,全是他熟悉的面孔,是他的老师们和属官们。 和相思一样,他们已死去多时,枯得没有血。 太子一个激灵,猛地扑上前,他用袖子拭去泪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每多看一次,眼泪就会涌得更多。 太子张着嘴,想要喊些什么,却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 不,不! 似玉山轰然坍塌,太子面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 官吏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他撩袍跪下,双手高举皇后金印,喊道:“娘娘口谕: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忽然又哭又笑,他指着窗外那些串起来的人头,笑得像是崩溃瓦解的破碎声,除了绝望悲痛,没有其他:“昔日晋灵公残暴不仁,才有大夫士季进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一言,试问娘娘,本朝谁是大夫士季,谁是晋灵公?” 他仰面大笑:“罢,罢,罢!”铺开案上澄纸,一笔挥就。 太子的认罪书呈到圣人面前,圣人将太子从昭狱宣出,厉声痛斥:“孽障!狼心狗肺,你枉为人子!作乱在前,死不悔改在后,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你竟毫无悔意!如今知错?盼谁原谅你?逆子,滚出去!滚出朕的皇宫,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朕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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