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松迟疑地看着陆语:“陆小姐,您还要见先生么?”这时候,先生火气那么盛,不见最好。 陆语对他一笑,“要见。”她从不怵有脾气的人,只怕人没脾气。 罗松无法,只好进门通禀。 片刻后,陆语走进霁月堂的小书房。 沈笑山的火气明显还没消减,坐在书桌后,面色沉冷,目光带着杀气、煞气。 孤狼,大抵就是他这样吧——没来由的,陆语这样想。 瞥见地上的碎片,她辨出是出自前朝的镇纸——出自一套少见的年月相同又同出一家的文房四宝。 “赔你更好的。”沈笑山留意到她神色,淡漠告知。 “……”陆语望向他,心说谁稀罕更好的了?你眼中更好的,不见得是我心头好。 沈笑山却似能参透她心声:“是不是你心头好我不管,只能赔给你价格更好的。尽量选雅致些的。” 陆语不置可否,将带来的药瓶放到案上,“这药大抵极其珍贵,我病情又有缓解,该还给先生。” 沈笑山却蹙眉,冷冷地凝着她,“你那病情,多久可缓解?” “……不知道,但无性命之忧。” “我知道。我给人的东西,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是……”陆语微微侧头,审视着他,忽然间灵机一动,想通了罗松、代安言语间的未尽之语,“先生病情怕是比我更重吧?” 沈笑山扬眉,认真地审视她,“是不是又怎样?” “先生去终南山,其实与修道无关,却与病情相关吧?”陆语回视他,平平静静的,“这丹药,是近期身在终南山的严道人给你的吧?我已服过一粒,切身体会此药功效,似是能通百病。那我就有些担心了,先生到底是害了怎样的病痛?又为何舍得将这般良药赏我?” 沈笑山平平淡淡回一句:“你就当我活腻了,行不行?” 陆语也不客气:“就算活腻了,也等我沦为先生阶下囚之日再思量怎么死吧。” “我死之后,也有人替我收拾你。”沈笑山道。 “如先生一般出色的商人,有生之年,我只能见到你一个。你死之后,旁人接手,定不及你的修为、涵养,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让沈家字号毁在我手里。先生没展望过?能放心?” 沈笑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死都死了,我为什么要顾及身后事?” 陆语却是话锋一转:“这样说来,先生前一阵病重是真?” 沈笑山凝眸审视她,颇费了些力气,才压制住撵她滚出去的冲动。 陆语不再追问,又是话锋一转:“先生也知道,傅宅如今只有我一个当家理事的。您住进来,我对外人怎么交待才好?” 沈笑山压着火气,反问:“你觉得呢?” 陆语认真思量片刻,道:“卖身契、生死文书落定、公之于众之前,先生能否允我高攀,拜你为……叔父?” “不稀罕。”沈笑山毫不犹豫地否定。 “那么,我能否在一个月之内高攀,拜您为师父?”陆语这样说着,便已有下拜的意图。 “你!”沈笑山抬手指着她,语气不善,“给我老老实实站那儿!”上回她一磕,磕出了他四千万两,这回要是再磕下去,他大抵就嘎贝儿一下死她跟前儿了吧? 这小兔崽子,对他就没有安好心的时候。
第9章 毒舌 陆语也来了脾气,目光转冷,“总得找个由头吧?好端端的,你一个大男人住进来,外人要是说出什么闲话,坏了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沈笑山望着她,品着她的言语,火气倏然化为笑意,“什么叫坏了我的名声?” “不都说你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么?”陆语悻悻的,“我是女子。” “嗯,看出来了。” “……”陆语走到桌案前,态度略有缓和,“先生,我说的是心里话,别不当回事。” 沈笑山却问:“定亲没有?” “……”陆语想给他一巴掌,“要是定亲了,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卖给你?”好歹得问问男方的意见吧?男方总不至于没出息到同意的地步吧?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来。看她生气,他心里特别特别舒坦。 陆语板起小脸儿。 沈笑山故意逗她,“多大了?” “……十六。”陆语担心他又抽疯,把自己指给他的手下,忍着气补充道,“我不会嫁人的,能修道就修道,不能得道,也会挂着道教俗家弟子的名声过一辈子。”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这事儿你说了算?” “……”陆语侧头,凝着他,“一个月之内,我说了算。” 沈笑山笑着颔首,“对。一个月之后,我说了算。” “先生总不至于做损坏自己名声的事情吧?” 沈笑山一本正经地道,“自家的字号不是白玉无瑕,却横加否定别人的品行,甚至殃及别人长辈名誉——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儿?” 陆语抿了抿唇,笑了,“先生还记得我那些话啊?那不是用的激将法么?你怎么能当真呢?” 沈笑山瞧着笑眉笑眼的她,想到陕西店铺那些应了她言语的事情,心情就又不大好了。 “先生,”陆语换了思路,决定以柔克刚,语气更加柔和,“对外人怎么说,你好歹得给我拿个主意。” “就说——”沈笑山凝着她,“我受你姨父姨母所托,来帮你查查账,找找你是否有经营不当的问题。他们能随高僧走,自然就能遇见我。你说对么?” “对。”末尾的话,陆语虽然听着不舒服,却知道他说的没错,“晚一些我吩咐下去,如果有人问起,傅宅的人就这样应对。” 沈笑山颔首,换了个闲散的坐姿,想吩咐她可以出去了,却不料,她道: “说起经营不当的事情,我倒真有一个问题,想求先生指点。” 沈笑山故意气她:“你都成阶下囚了,还需要什么指点?”说真的,挺想看她像昨日那样风风火火闹笑话的样子——比冷静自持跟他耍花腔的样子顺眼多了。 “这不是还没到日子么?”陆语知道他想气得自己跳脚,她偏不中招,语气软软地商量他,“先生,指点我一两招吧?这样的话,我就算来日成为阶下囚,也是最无怨无悔的一个。” 沈笑山凝着她,笑意自心头直达眼底。这小崽子,讨好卖乖的时候,倒是挺讨喜的。 陆语继续努力:“先生在京城住了好几年,来到这里,想不想念京城的菜肴?这些我最熟,稍后就唤人去定席面,保证是地地道道的京菜。” 沈笑山又给她挖坑,“一起吃?” 陆语立刻摇头,忍着胃部的不适道:“不行,我就算有心,也不能吃啊,不是你吩咐我的么,三餐要清淡养胃。”略停一停,换了诱惑他的条件,“夏莺千啭和一些珍贵的木料,我藏起来了,先生要是肯指点,我会早一些让先生过目。” 笑容自沈笑山唇畔延逸开来,“你为什么要把最俗的事情跟最雅的事情混在一起说?” “我本就是能俗能雅的人。”对这一点,陆语给自己的评价既不高也不低,“有时俗得掉渣,有时只顾风雅。”她想说,你活着,你是人,就不能免俗,但是担心他听了会把自己撵出去,就忍下了。却没想到—— “难得,你总算说了两句顺耳的话。” “……”些微的讶然之后,陆语看着他,笑了。 沈笑山指了指她近前的座椅,“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些可用的建议。”其实,他挺谦虚的,待人也很和善,偏偏她总招的他反其道而行,现出最恶劣的一面。只是,担心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便补充道,“只限一事。” 陆语笑盈盈道谢、落座,随即道:“单是用人一项,就有难题,譬如精明干练的掌柜、伙计,总有同行出更高的价钱诱使他们辞号,东家想将人留下,便要出与对家同等甚至更高的例银。但长安沈家各个字号的店铺中,据我所知,没有能够被高价撬走的人。先生,这是为何?” 聊的还真是生意人的事。沈笑山笑意悠然,“国有律法,家有家规,生意人也要制定约束人、留住人的规矩。” “怎么讲?” 沈笑山问她:“如果你是寻常一伙计、掌柜,心愿是什么?认真想。”这种事,他不想失望。 陆语敛目,认真地思忖片刻,“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生意人该依据这些,制定出相应的章程。”停一停,不解地看着他,“先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先前,是没把自己放到人手的位置考量罢了。没切切实实吃过经商的苦,没切切实实感受到为商贾当差的苦,自是轻易不会去想更不会去更改规矩。沈笑山淡然一笑,又点她一句:“有赏有罚,有张有弛,有时可不拘一格。” “那么,”陆语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先生定的相应的规矩,也就是给掌柜伙计的那些实惠、约束,他们是不是打死都不会外传?” 这反应够快。沈笑山眼中有了些许赞许之色,口中却道:“没有的事。” 没有才怪。至于不能外传的原由,需得她慢慢悟。 沈笑山指了指她买下宅子之后修缮的明账和暗账,“这宅子里的密室机关,怕是不少吧?” 陆语并不意外,在他要看账册的时候,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是又怎样?” “能不能把细致的图给我?” “……图在地底下,放在何处,我真忘了。”这是实话。 “带我去找。” “……好。”陆语时刻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便应下,随即又问,“现在?” “嗯。” “……好。” 出门的时候,罗松见两个人居然都是平心静气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去往内宅的时候,齐盛赶上来。 陆语致歉之后,与齐盛到路边说话。 齐盛为提防隔墙有耳,早有准备,言语间通禀着不大不小的事的时候,将一张字条递给陆语。 字条上写着:林醉已到长安,所查京城人士貌似已有结果。 话不说满是齐盛固有的做派。是以,陆语两眼放光,深吸进一口气:“我这会儿琐事缠身,你派人代我去接林小姐;京城人士的事情,你看着安排,明日我再找你细说。” “是。” . 陆语的绣楼。 从小书房经过重重机关,进到一间密室之后,陆语走向那个控制全部机关的银质把手。 把手有南瓜大小,背景是一副八卦图。 “我来。”沈笑山出声阻止,走过去的时候,目光不善地瞥一眼她受伤的左手。 陆语没吭声。 “要怎样?”他问。 陆语走到他近前,递上一把钥匙,“转至乾、再转至乾、随后转至坤位,用钥匙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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