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的宦者唤做常安,为人最是机敏,耳朵一竖、嘴巴一张,紫微宫里的人与事都在他的心眼里了,故而有什么事,晴眉都来问他。 常安提着灯恭敬道,“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谢祭酒似乎是沈穆的岳丈。” 此言一出,晴眉蹙起了眉,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个人……” 她将话说了一半吞进了肚子里,再见公主已然提步向前去了,侧脸被一半儿月色沐着,眉眼不愠不喜,似乎染了一层清霜。 晴眉心知公主对外示人的清冷不过是表象,平日里私下最是跳脱灵动,此时面色转冷,显然心里藏着些细微情绪。 好在一时,中书省便到了,恰好裴长思走出来,在月下舒展了身体,许是值夜的缘故,面上有些许清颓之气。 他在放下手臂的同时看见了公主,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一闪而过,在原地怔住了一时,方才缓缓地走过来,长揖到底,称了一声公主恕罪。 李仙芽只请他起身,温和问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裴卿无需致歉。” 裴卿心里存了事,一时无言,伸手请公主往御街旁栽了牡丹的小园去坐。 李仙芽并不拘泥,只叫人在石桌上点了一盏小清灯,就着昏昏的灯色笑问他。 “裴卿的心思就如卦象,变幻莫测。”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却见他更紧张了,这便说起了正事,“不知裴卿向圣上所言的,可为真?” 清灯月影下,公主面容温柔如水,黑亮大眼里倒映着一簇小火苗,清澈又纯质。 裴长思无言地低下了头,不知该不该依着母亲的话,同公主说谎。 午间他应下了公主的请托,谁知发生了贼寇伤人的险情,他没能帮上什么忙,心中正懊悔着,到了家中又听父亲母亲说道一番,千思万虑后,到底还是递上了拒绝的奏疏。 父亲说,配合着公主做戏好说,可结束了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倘或这事不幸走漏了风声,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叫公主给休了回来,毁了自己名声不说,也连累了他们家世代清流、不攀附权贵的家声。 只是这话如何能同公主照实说呢? 裴长思心中千情万绪,许久才抬起眼睫,低声说:“辜负了公主的请托,臣罪该万死,只盼着将来有赎罪的机会。” 李仙芽闻言,就觉得有些诧异。 哪儿就到罪该万死的地步了?裴卿果然心思老实,一点小事便愧疚至此。 她看不得旁人因她苦闷内疚,这便放轻了嗓音安慰他:“你有你的理由,圣上允准了就好,我不生气。” 裴长思听着公主温柔的声音,心里流淌过细细的暖流,他此时情绪万千,又是懊悔又是难受,一时间眼睛都红了。 “你不要这样……”李仙芽不曾见过人脆弱至此,一时间眼神无措,赶忙转开了话题,“今日未来得及卜算的方位,你再为我算一算,可好?” 裴长思闻言,自觉失态,只将手指张开给公主看。 “……公主要的排盘,臣还未洗掉。” 李仙芽凑近了看,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着裴长思的手指,令他更觉遗憾可惜,心头一片晦暗。 公主的心全牵记在排盘上,中书省外十丈之处的御街,有清颀孤高的身影看见了这一幕,转过了头不再看。 李灵均暴跳如雷,一时才冷静下来,愤愤不平。 “心上人啊,心上人!”他又想着阿耶对他的嘱托,这便又道,“横竖他也做不成我妹婿,排个我姑姑的盘,慰藉一下我妹子倒也使得。” “循迹追踪。公主找错了人。”沈穆向前走去,袍角掀起了漠不关心的风,“二大王方才说什么?” 李灵均适才从乾阳殿里出来,这便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沈穆,将将说了第一宗宅子的事,就正好路过了中书省,看见了小鹅和裴长思,这才打断了。 “做戏。裴卿不成了,就你来。”他拍拍脑袋,拉住了沈穆的手臂,见他停脚,“成不成?” “你说成不成?”沈穆冷冷地甩开李灵均的手,眼神皎厉,“我沈穆给他当候补?”
第13章 圆荷浮叶 裴长思手指上的排盘清晰可见,李仙芽却在他的分析声里,心一寸一寸地下沉。 凭着母亲失踪当日的时辰,他只能得出往东南而去的信息,再多一点,他就语焉不详了。 李仙芽原本又可惜又遗憾的心情得到了缓解:除了不甚精的奇门遁甲术以外,裴长思不算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长夜漫漫,倘或就那么彼此无言地枯坐着,那个场景想来十分尴尬。 于是在他说完后,李仙芽又捡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问,到末了,站起身告辞。 “今夜受益匪浅,多谢裴卿。”李仙芽浅笑向他,“终期吞鸟梦,振翼上云烟。裴卿珍重。” 她说完,那双贞静的眸子便移开了,宫婢虚虚去搀,她微微挨过去,纤柔的背影恍若月中仙,又似清养在池中的莲,真香妙质,不耐世间风与日。(1) 裴长卿的眼睛忽然就热了,心里的酸涩一点一点地向上涌来,在他的心眼附近周旋着,令他不堪忍受。 他好像错过了一生中,唯一可以触及月亮的可能。 李仙芽并不知道此刻裴长卿的失落与遗憾,走过明福门,她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显出了失落的神情。 “裴卿不成,还有谁?”她觉得此事此人一日定不下来,就悬在心头一日,教她思来想去,静不下来心,“难不成就由着舅舅去物色?” 她实在不信任皇帝舅舅的眼光,担忧地看着晴眉,晴眉心里也在犯嘀咕。 裴卿不成倒也是好事,如他这般拘谨生疏,站在公主身边,怎么都不登对。 倘或是沈穆的话…… 晴眉的脑海里浮现出白日里,沈穆弯身抱住公主、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 李仙芽正等着她的回答,结果见她一脸笑意,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捡着狗头金了?笑成这样?” 晴眉醒过神来,连忙收敛了一些,摇头道,“奴婢是想到了一个人——” “不许想。”李仙芽像是猜到了,清温的面色转了冷,“谁都可以,就他不成。” 就他不成? 公主难道猜到自己说的是谁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晴眉想问,却又不敢问,只附和着应了几声是,“圣上疼爱公主,自会选个可心可人儿,公主静候一两日,再看结果。”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李仙芽无言地往九州池去,好在花光院里响起了筚篥声,是乐师在吹《春昼》。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心便安静了下来,慢慢地往瑶光殿去了。 清婉悠扬的筚篥声乘着春夜的温风,一路来到了玄武门下。 沈穆同李灵均在烛龙门分别后,便往玄武门下的百骑司上值,将将听了一耳朵筚篥声,便看见了站在司署门前的瘦高儒雅的身影。 他是循迹追踪的行家,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第一眼便认出了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谢学屹,脚下迟疑半分,便走了过去,称了一声谢祭酒。 谢学屹缓缓转过身来,望住了眼前这位年轻人。 上一回见到沈穆,还是在沈泸恭的丧仪之上,彼时沈穆不过十五六岁,跪在灵堂上,脊背清瘦挺拔,透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 再后来,沈穆的名字就活在朝堂市井、黎明百姓的嘴里,狠毒魔怪、勾魂判官、地府鬼将,诸如此类的名头,全是他。 出手狠辣、杀人如麻,桩桩件件都令人胆寒,即便丧命在沈穆手上的,不是判了国的奸臣,就是贪墨渎职的佞臣,可是没有百般折磨的必要吧? 对于沈穆的所作所为,谢学屹相当不耻。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近些年你为圣上办事,名声颇为响亮,老夫身在学海,偶尔也能听到些你的轶事,叫老夫好生感慨。”他意有所指,见沈穆神色深静,显是在听,这便生了几分规劝之心,“沈公在世时,曾数次向老夫提起他的抱负,只可惜如今无人接他衣钵,老夫也心有戚戚焉。” 温风拂动花叶的声音,在春夜里响动着。像是等待着这个声音停止,隔了好一会儿,沈穆才回应谢学屹的话。 “累的谢祭酒挂心,是小子的不是。”他的语气算不上温和,好在声线是平静的,“谢祭酒深夜来此,必不会只为规劝小子几句。” 谢学屹看着眼前人冷漠疏离的眼神,气海里没来由地升出了几分凉意,他惊讶于此人此刻的威仪,只将自己勉强稳住。 “罢了,你一口一个谢祭酒,怕是早已不拿老夫当亲朋长辈看待,老夫又岂敢有规劝之心?” “沈谢两家结亲已久,却迟迟不见沈家上门相商,想来是挑剔谢家门楣,今夜既然把话说到这儿,老夫倒也不转弯抹角了。”谢学屹原就是为了退亲而来,此刻见他如此倨傲冷漠,便愈加厌恶起来,将话说的直白,“这亲事,就此作罢吧。” 沈穆说好,没有一丝的迟疑,这样的痛快叫谢学屹有些意外,心里有股受到了侮辱的感觉,一向平和儒雅的面庞,此时便动了三分的怒气。 “当年交换的定物,老夫择日将会退回。”谢学屹转身离去的同时,留下一句话,“沈穆,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回应声,谢学屹带着一腔子怒火向前行,一直出了玄武门,方才站在紫微宫外喘了几口气,破口大骂。 “竖子!怪道人人都骂他是地府来的鬼将,勾魂夺魄的判官!果然这般青面獠牙,不知好歹!” 仆僮慌忙扶住了谢学屹,不由地出声劝慰,“阿郎不就是为了退亲而去,如今得偿所愿,为何又如此生气?” 谢学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得心潮起伏,无法平息。 “老夫倒要看看,顶着个这样不堪的名声,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许给他!” 仆僮搀扶着谢学屹,不住地宽慰着他,上了谢府的马车,一路回了魁星巷。 谢学屹一口气憋闷在心里,一夜都不曾散去,以至于第二日清晨,眼下熬出了一圈乌青。 他的妾室冯氏看见了,只叫人为郎君熬了一碗天麻,谢学屹忍着苦涩喝下去,静卧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叫岁岁过来。”谢学屹吩咐婢女,又交代她,“叫她把那支银鎏金花树簪子拿上。” 婢女领命去了,一直到了近晌午的时候,谢家二娘子谢拂春才到,往厅堂里坐了,一双玲珑眼好奇地看着父母亲。 “阿耶,要女儿拿簪子来做什么?”她询问着,转念却高兴起来,嘴边显出一个甜甜的笑涡,“可是国公府遣官媒来提亲了?” 谢拂春年方十九,生了一副甜蜜的面孔,眼睛大而圆,左腮有一只浅浅的笑涡,只要露出一丝笑模样,那笑涡便漾起来,盛了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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