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在流水声里显出了几分稚柔,同平日里的清冷有些许的割裂。 沈穆又道了一句抱歉,“请公主将金背蟾蜍赐给臣,好教臣回去复命。” 李仙芽觉得很可笑。 怎么会这么巧,她将将捉到一只稀罕物,那一头舅舅就做了一个金背蟾蜍的梦,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再者说了,舅舅还存着让她出降海外的念头,她才不要把金背蟾蜍交给他。 还有眼前这个人,一言不发就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一刻若不是她冷静,匕首就会立时割破她的喉咙。 她冷冷地看着沈穆,旋即站起了身,将琉璃盅向着湖面倾斜。 “你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开了琉璃盅的盖子,金背蟾蜍感受到了来自湖面的风,咕呱一声撑开了后腿,跃入了湖中。 她指了指湖面,“给你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李仙芽就看见眼前这位百骑司指挥,一个飞身便扑进了湖水里。
第3章 我求长生 九洲池相连洛水,一路奔流向东,即便春夜的风温吞,可水下却不减冰凉刺骨。 李仙芽先前下过水,水线不过才没小腿而已,上岸时就已经又冻又麻,更遑论琉璃亭建在池水最深处,而此刻沈穆又一整个人都侵在了河水里。 此时夜深如井,唯有琉璃亭四角点了地灯,在水面形成半弧形的光亮,沈穆跳下去的那一方水面,起先还翻腾着水花,李仙芽眨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便回复了平静。 她不是心狠之人,方才一时负气放走了金背蟾蜍,此时看池水深不可测,沈穆已然没了动静,难免心跳加剧,慌乱起来。 好在晴眉和鹿梦领着瑶光殿的内侍宫娥奔过来,见公主孤零零一人站在湖边,这便簇拥了上去,用棉巾将公主包裹住。 “公主,方才远远地看见有人跃入水中,是谁?”晴眉拥着公主的肩,问了一句,又觉出公主在微微发着抖,顿时急切起来,“公主可是冻着了?春夜水冷,又是在湖边,奴婢送您回寝殿。” 李仙芽眼望着池水,只觉身子冰冷,听见晴眉关切的问话,她下意识地摇摇头,靠在晴眉的身上。 “是那只金背蟾蜍……” 鹿梦低头看看公主手里空空的琉璃盅,顿时明白了,在一旁扶住了公主的手臂,轻声安慰着。 “……跑了就跑了,这下那百骑司的人也没由头在这里乱窜了。” 主仆几人正说着话,闻听水廊尽头有踢踢踏踏的踩水之声,往水廊上看去,一群身着绯色劲衣的士兵执刀而来,打头之人身材高大,面目粗犷,正是千牛卫中郎将崔万鼓。 他不敢走近,只在离琉璃亭三丈之远的地方拱手问礼,口呼贵主金安。 “臣斗胆,敢问沈指挥目下何在?” 宫娥们不愿搭理百骑司的人,李仙芽却非跋扈,只拿手指往池水上指去。 “他在水里。” 这下不光百骑司的人震惊,连李仙芽身边的侍从宫娥,面上都有了错愕之色。 崔万鼓不敢质疑公主,只道了一声得罪,“沈指挥虽然祖籍江淮,但臣也不知他的水性如何,为防意外,臣还是要派人下水探看,还请贵主允准。” 一言尽了,崔万鼓斗胆觑向公主,但见此刻夜天深暗,公主被人群簇拥着,裹在一袭素纱衫子里,整个人纤细、单薄,又因为沾染了些许水汽的缘故,令她就像一篇褪了色的诗,干净又柔软。 那一时的负气随着沈穆的入水而消解大半,李仙芽微微点头,便见崔万鼓挥手的一瞬,便有三五个人跃入水中,往有声响处泗去。 其实这时候已然与她无关了:金背蟾蜍回归池水,百骑司既敢深夜惊扰她,那便自行去捉便是,至于那位百骑司的指挥,她又何必管他死活? 于是宫娥内侍簇拥着公主走出了琉璃亭,踏上水廊,一直走上了岸,脚下便有了石砖的夯实感。只是李仙芽的心到底还是有些微的烦乱,忍不住顿住脚步,回身往琉璃亭的方向看去。 静夜沉沉,水中人已上岸,头发、衣衫皆已湿透,就那样湿淋淋地站着,从李仙芽这里看去,他的衣襟捧起半边,其中裹着一件会动之物,发着黯弱的金光。 偌大的九洲池,他竟能在几息之间捉到金背蟾蜍,果真有驾海擎天的本事。 也许是注意到了岸上的声动,琉璃亭中人往李仙芽的方向看来,因他手中有光,李仙芽能看见他被点亮的浓眉深睫下,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距离不算近,李仙芽其实看不清他这一眼的情绪,只将视线移开,转过身去。 “没了金背蟾蜍,琉璃盅也无用了。”她将琉璃盅递在了鹿梦的手上,眼神疏离,“赐给百骑司。” 鹿梦微怔之后称是,双手接过琉璃盅,仔细捧着往琉璃亭去了。 晴眉便陪着公主慢慢向回走,见公主步履轻而缓,似乎在想着什么,不免笑着同公主递话。 “……圣上赐下来的波斯琉璃盅,说不要就不要了?倒是便宜百骑司那些虎狼了。” 李仙芽安静地听着晴眉说话,一时才轻声应她,“我知道百骑司,却不知为何称他们为虎狼?” “先帝一手创建出来的先遣前锋察子,打仗查案捉拿案犯随意杀人——”晴眉知道公主平日里不爱听朝堂这些个事,这便为她详解,她附上公主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这些人天地不怕,纵是后妃亲王都敢杀。前岁湛王贪腐案,当地官员不敢审不敢拿,百骑司的人便千里奔袭过去,连夜拿了湛王的人头回京复命。” 李仙芽听着,一时才问道,“湛王可冤?” “抄家的时候,抄出了八百石胡椒,九百万两白银,您觉得他冤吗?”晴眉笑着说,“抄家那天,一整个湛江城的百姓都出来舞龙舞狮,鞭炮都放了成千上万响,可见湛王有多天怒人怨。” 李仙芽嗯了一声,晴眉等着公主的下文,却见着瑶光殿已至,公主跨过门槛,神色惫懒地往寝殿走去了。 晴眉心知公主累了,这便命人去烧水、备衣、熏香,服侍着公主歇下不提。 这一头鹿梦捧着琉璃盅而来,只将物件递过去,冷声道:“公主不要了的,给你关蟾蜍。” 崔万鼓正站在沈穆的身侧,伸手接了,倒是恭敬地拱了手称谢,“惊扰了贵主安眠,是臣子的不是,还请姐姐在贵主面前美言几句。” 鹿梦懒怠同他们搭话,冷冷地看了沈穆一眼,见他意态阑珊地站着,倘或不是他身沾水汽的话,还以为他在湖边赏景。 她对这位沈指挥没什么好感,领着身后的小内侍掉头走了。 崔万鼓望着这小宫娥离去的身影,不免甜笑出声,将琉璃盅递给了沈穆。 “公主是怎么知道我怕蟾蜍的?竟然还送了一只这么漂亮的琉璃盒子给我。” 沈穆无言接过,将蟾蜍倒扣进盅,旋即盖上了盖子。金背蟾蜍恢复了平静,在盅里瞪着两粒黑眼珠气鼓鼓。 崔万鼓见沈穆不接腔,倒也不尴尬,笑着给自己解了个围,“这只神物原就是待在这亭子下方的?竟这般因缘际会地教你给逮住了。话说回来,你又不擅水性,怎么就跳下去了呢?” 浑身湿透的情况下,哪怕是叫温风吹着,都只觉冰凉刺骨。沈穆径自往九洲池苑的出处而去,惹得崔万鼓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追他。 “你这不要命的劲,但凡给我三成,我都早加官晋爵享清福去咯。” 沈穆不置可否,只领兵回了玄武门换衣休整,到得云树开清晓的那一刻,便往乾阳殿复命去了。 乾阳殿后是圣上的寝殿,翊明帝李玄素一夜未眠,直将眼睛熬的通红。 临近晓起了,他倦怠着双眼,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水,一口饮尽之后方才有了些精神。 “沈穆去了瑶光殿?”夜里有上奏,故而翊明帝对百骑司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有些头痛,闭着眼睛问话,“小鹅随朕,睡觉浅容易醒,沈穆偏还领了人去搅扰,回头她闹起来,岂不是又叫朕背锅?” 内侍唤做阮春,此时陪着笑应道:“……想来一整个神宫,唯有九洲池苑有水有石,神物蟾蜍出没的可能性便会大一些。沈指挥是查案追踪的能手,自然会往那里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小鹅若是气极了,又来撕朕寝殿的门神桃符,又要闹的不愉快。”皇帝的头又痛起来,皱着眉头说罢了,“朕的外甥女儿朕来哄。” 阮春笑着逢迎,“贵主最是温柔不过,去岁生着气撕门神桃符的时候,还要对着门神说一声抱歉……” 皇帝想起外甥女儿这桩陈年旧事,难免觉得可爱,头痛也减少了几分。 “说起来不过是一个梦,这么些年朕做过的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面人的指示也不是没有过,可都没有这一回这般真切——既说要金背蟾蜍医百病,又说要善待月亮仙,听着好生奇怪,难道要朕在肚子里善待月亮仙?” 阮春哪里应付的了圣上的难题,正假做着苦思的模样,忽听得外头有人通传,只说百骑司指挥沈穆到了,阮春方才松了一口气。 自打沈穆迈进寝殿的第一刻,皇帝就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小子出身勋贵,袭着襄国公的爵位,又能安安稳稳地干着百骑司的活儿,委实是个好孩子。 再瞧他剑眉深目,端的是清秋上国少年郎的气度品相,光是看着也挺赏心悦目。 沈穆从袖兜里取出琉璃盅,将将奉上去的那一刻,皇帝便从宝座上弹跳起来,把琉璃盅捧在手心,眼睛闪闪发光,简直是如获至宝。 “快,快传太医。朕要知道这蟾蜍怎么入药。”他一会儿把琉璃盅举过眉际,一会儿把琉璃盅托在手上,眯缝起一只眼睛端看,望着蟾蜍背上这道金光十分虔诚,“瞧瞧是刮了背上的癞痢头碾成粉,还是一整只生吞——” 沈穆蹙眉,只将昨夜之事照实说出,“臣是从上真公主手中,获得了这只神物,听闻它已在瑶光殿殿下的水域里,叫了好些天。” 皇帝哦了一声,忽然望着琉璃盅里的金背蟾蜍,陷入了沉思,一时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疑惑。 “朕将这只月亮仙吃了,还怎么善待它?”他像是自言自语,又抬下巴,示意沈穆继续说。 沈穆顿了顿,回禀道:“……汉乐府《董逃行》有云,‘白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梦中的金背蟾蜍只是玉兔所捣仙药之药材,而月亮仙则另有其人?” 皇帝将这一段话低低诵读了好几遍,再凝神看着琉璃盅里的金背蟾蜍,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再问沈穆。 “方才你说,在哪里擒获了这只神物?” “从上真公主手中获得,这只琉璃盅也是公主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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