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闻言脚下不停,进了书房之后说了一句好了,语气比平日里温和几分。 “……我还要往金吾狱走一遭, 公主府这里有劳你多担待。” 崔万鼓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穆,见他解了外袍往净室沐浴更衣去了, 难免又追了上去问。 “方才那小国主鬼迷日眼地在墙外嚎叫, 我想着好赖是国宾, 圣上又有善待他的旨意, 便也没怎么阻拦——后来发生了什么?应当不会穿帮吧?” 净室的水蒸气升起来,将沈穆笼罩在其间。 下雨的春夜要比平日里冷上许多,仆人准备的热水滚烫,消解了他今日的疲惫。 崔万鼓喋喋不休地问, 沈穆应他一句不曾穿帮,“多谢了。” 从沈穆嘴里听到一声谢, 崔万鼓有点纳罕还有点意外:谢什么?谢他没拦住曼度国国主,还是谢他拦住了? 他正纳闷想要多嘴问一句,沈穆的声音又从烟水气里传出来。 “关门,多谢。” 哦,原来是让他关门啊。 崔万鼓悻悻地转身出去了,正打算出去巡夜时,便见沈穆身边的上镇将管良剑匆匆忙忙地进来,一脑门子的汗。 “将军有礼了,敢问我家指挥何在?” 崔万鼓指了指净室,管良剑面上的焦急之色不减,他知道崔万鼓不是外人,这便一拱手请托他代为转告。 “卦仙儿头领肖趁雨在狱中故技重施,引得同监牢二人自焚,急需指挥示下。” 崔万鼓知道这是沈穆近来正在侦办的密案,点点头,管良剑见崔万鼓应下,这便拱手退下。 崔万鼓往净室看了一眼,俗话说得好,狗吃饭的时候都不能搅扰,更何况是洗澡?事则缓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且让他消停洗个澡先。 沈穆的确身有疲累。 烟水气氤氲向上,他舀起一瓢水向肩颈处浇下,水珠向下滚落,从胸肌至腰腹,划过的每一寸劲瘦紧实的肌骨,都白净而温润,不失健硕。 后来发生了什么? 沈穆拂了一把面上的水,再抬眼时,氤氲而上的烟水气里,依约显现了一双手,色如美玉生晕,纤软有如丝缎。 纤手轻解玉带,像是水珠划过肌肤,轻柔的分量所有似无,令他仰头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眼睛不再去看,烟水气里氤氲而生的柔荑渐渐消散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响在他耳畔的,轻跃、柔软、带着些许清冷的声音。 “沈穆,你大胆……” 气海生出的欲望令他口干舌燥,是水太热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沈穆倏地睁开眼睛,一瓢水从头浇下,旋即披了棉巾擦干更衣。 再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沈穆从崔万鼓那里知道口信之后,立刻骑马奔袭至位于顺义门三道桥后的金吾狱。 金吾狱中关押的,都是罪孽滔天的人,也是秘而不能宣的重刑犯。 卦仙儿明面上招摇撞骗,私底下蛊惑人心、戕害无辜,企图动摇国本,已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更遑论前几日,卦仙儿为首几人竟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公主,更是该死。 故而圣上抓此案抓的十分要紧。 这里美其名曰金吾狱,实则已成百骑司办案审讯的地界,甫一踏进去,阴风四起,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在一整个牢狱内外盘旋,令人毛骨悚然。 管良剑领着五名刑狱侍卫追随在沈穆之后,低声奏禀道:“……肖趁雨已被控制住,可另外两名案犯已然被烧死了。” 沈穆的一双剑眉拧紧,披风一转已走至金吾狱提审舍里,那肖趁雨须发皆白,其上沾血,双手被吊起来,面容上却无风无雨,嘴角甚至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倘或不是沈穆亲手将他从莱州郡捆来,见过他蛊惑教众的样子,恐怕都要认为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善人了。 沈穆坐在椅中,并不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端起茶水细品,方才耳语吩咐一旁的管良剑。 “无要事不可惊扰。” 这是指挥审案时的铁规矩,管良剑自是了然,应了一声是,吩咐下去了。 那肖趁雨此时被铐在铁架上,却仍不减气势,只眼睛鼻孔向下,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威风。 他身材清瘦,须发皆白,据说已经有一百二十岁的高龄,在神州各地都有大量的拥趸,人称平天教主。 在沈穆抓到他之前,他正在莱州港登船,妄图领着一众信徒仓惶逃到海外去。 “小子,这几昼夜,你用尽了酷刑,照样不能将老夫怎么样,怎么?急了?” 他心里恨毒了这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偏偏自己手下又没有几个得力干将,百骑司的虎狼一来,便做鸟兽散了。 倘或在十年前就出海逍遥而去,恐怕也不会落到此等境地。 听闻这沈穆上任不过四年,便在朝野江湖上有了地府鬼将的恶名,当真不好对付。 为今之计,只有拖上一段时间,等外力介入,好将他拖出泥沼,逍遥升仙去。 听他叫嚣,沈穆并不着恼,只将茶碗搁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肖趁雨,一时才出声。 “上刖刑。” 肖趁雨闻言,惊惧的神情一闪而过。 刖刑,便是将犯人的膝盖骨剜出来,这两夜,他只是遭受了棍刑,至多就是痛上一阵子罢了,可这沈穆一来,便要剜掉他的膝盖骨? “无能之人,掼用酷刑。”肖趁雨冷笑着,“老夫有卦仙护体,即便掀了老夫的头盖骨又如何?今夜过后,卦仙由水中显灵,必会将你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一向装神弄鬼惯了,由此也忽悠了不少人,本以为这阎罗会心有顾忌,却见他微动手指,便有侍从呈上来几枚铜钱,一副八卦罗盘。 沈穆看向肖趁雨,一笑,“请卦仙儿?” 肖趁雨脸色晴雨不定,只见这人连起身都不曾,只接过了八卦罗盘,将它托起,紧接着转动内盘,须臾之后,另一手将铜钱撒上。 那铜钱却不曾落下,竟在罗盘之上悬空打着旋儿,而罗盘之上的天池红线也转个不停。 整个画面诡异之极,然而肖趁雨却震惊到无以复加:这阎罗,竟也会驱使卦仙儿? 沈穆抓过铜钱,连同罗盘一道,随意往地上一扔,站起了身。 “卦仙儿可能护佑你不受刖刑?” 他一步一步逼近,面色深穆,在周遭幽暗的光下,真如阎罗鬼将一般骇人。 肖趁雨的角色一霎苍白,然而他并没有机会讨饶,沈穆已取出匕首,躬身时手起刀落,已然剜出了肖趁雨的右膝盖骨。 肖趁雨痛极,挣扎着说了一句老夫招了,然而疼痛上脑,将他击溃,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便痛的昏死过去了。 沈穆扔掉匕首,并不着紧,只退回至椅上坐下,命管良剑将近十年间,有关于怪力乱神引发的案件卷宗都搬上来,慢慢查看。 这些卷宗乃是从大理寺调拨过来,经过了第一次分类,尚不算细致,仍有不少旁的案件在其中混杂着,故而翻阅检索起来,颇为麻烦。 肖趁雨被抬下去救治,沈穆索性慢慢看,这一看便又是一夜过去了,到底是发现了一些线索。 “肖趁雨同这张画像,似乎颇为相像。”沈穆将一张画像举起在灯下看,问向管良剑。 “是属下眼花了吗?遮去胡须白眉,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管良剑颇为意外,去看画像所属的卷宗,边看边归纳道,“二十名花案。建元二十六年,洛阳京畿一带,一共有二十位小娘子失踪,年龄约莫在十一至十三岁之间,其中不乏有高官、富商之女,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二十名小娘子,在失踪之前,都与此人或多或少有过交集。” “然而这人名唤郎争天,籍贯蜀地,还是建元六年的进士,自此案后被通缉至今日,一直都没有归案。” 沈穆思绪微顿,好一时忽又想起了一事,低声道:“襄国长公主失踪,是在何时何地?” 这几日,管良剑一直在收集襄国长公主失踪前后的痕迹细节,此时听见指挥问起,这便沉思一时,将他收集记录的草纸呈上来。 “二十名花失踪案,是在建元二十六年的四月初七,而襄国长公主她老人家虽是在同年失踪,却足足晚了四个多月。”管良剑仔细道,“而且长公主是在巡游至淮南路海州城时,忽然便消失了踪迹。沈帅,您是怀疑这两起案件有关联。” 沈穆微微点头,脑中忽有什么细节一闪而过,他凝神定气想抓住,可却一无所获,只看见那个线头飘啊飘,就是捉不住。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时,忽有侍卫匆匆跑来,面色慌张,彻底打乱了沈穆脑海里错综复杂的线头,他猛然一抬睫,厉目而视。 侍卫被指挥的眼神吓到噗通一声跪下,管良剑知道指挥查案时绝不允许有人惊扰,这便呵斥道:“无要事不可惊扰!谁给你的胆量?滚下去!” 侍卫转身而去,忽又停住了脚步,回身又跪下,哆哆嗦嗦地说道:“是嘉豫门下公主府传来口信——” 管良剑再度呵斥出声:“谁也不行!” 只是这个“不行”二字刚落地,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清咳,沈穆迅疾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门外去了,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急行军。
第28章 葵霍倾阳 沈穆走后, 李仙芽仰躺在床上,把佛珠串举在眼前看。 七种颜色的宝石每一个都浑圆饱满,在柔韫的灯色下, 发着灿而夺目的微光。 这是她小时候,阿娘送给她的礼物。彼时,阿娘的笑颜明快,嗓音温柔, 弯下身笑向她, 把佛珠串套在了她的手上。 阿娘说啊,这是西方小国上贡而来的七种珍宝,她叫老工匠每一粒都打磨圆了, 给她穿了做静心的手串。 “万不能叫小鹅学了本公主急躁冒进的脾性, 每日里数数佛珠,才好清心养神。” 舅舅常说她身上的静气能唬人,许是阿娘叫她每日里数佛珠修炼出来的吧? 窗外悬着淡月疏星, 从窗隙里吹来的仙风吹动了薰笼的香气,悄无声息地氤氲了一整个卧房。 气味很容易就叫人铭刻在心,比如眼下, 她总能闻到那股子清柏的清苦气息, 而随之想起的, 是沈穆的眼睛。 他眼眉的部分很好看, 偏偏不爱笑,连带着眼睛也漫不经心着,好像万事万物都不过他的眼,得不到他的注目。 但他看自己的时候, 却很奇怪,眼尾总是有些上仰的弧度, 李仙芽怒目而视了,他却还要说没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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