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兰顺着肖夫子的眼神遥遥望去, 只见萧肃政身后站着四十九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士兵, 他们手上捧着木质的托盘, 每一个上头都盖着艳红『色』的布。 嘉兰心中一咯噔:“这是孩子们的尸骨吗?” “这里立碑,但是不会葬着尸骸。”肖夫子并没有正面回复她的问题:“孩子们的尸骨,将从这里,被移葬到十二娘子军祠。” “但是,已经距离起出尸骨过了那么久了,非要等到这时候才安葬尸骨吗?”嘉兰急切道,她看着萧肃政,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如果不挑个好时候,他们的死就只是石子落水,打了个浪花,听了声响。”肖夫子往前走了几步,嘉兰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一动,萧肃政就看了过来。毕竟,此时人少,除了士兵,也就只有东村零星几个村民,遥遥地看着。大多数人,都只看一小会儿,就匆匆低着头离去 自己曾经效力的地方,居然害死了这么多的孩子,谁也不愿意面对真相。 萧肃政迎了上来,朝肖夫子拱了拱手,又眉头微蹙地看着嘉兰道:“你怎么来了?”许是察觉到了自己语调中还没缓过神来的冰冷,他连忙轻呼一口气,又补充道:“立碑之时怕有些忙『乱』,你不如等立碑落成了再来吧。” 他后一句话,语调便很温和。 嘉兰微微侧身,看了眼他身后井然有序的士兵,又看了看萧肃政,轻声道:“我不会梦魇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去掀开托盘上的红布。萧肃政唬了一跳,登时就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是一瞬,他就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了手,声音里竟罕见地透着哀求:“别看。” 嘉兰收回了手,抬首看着他,眸中已有隐隐的泪光。但她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她朝萧肃政微微一福,往后退了几步。 在一旁的柏良见状,瞥了肖夫子和萧肃政一眼,低声来问萧肃政:“送葬?” 萧肃政点了点头。 柏良便一挥手,只听哀乐起,随同哀乐而动的,是这四十九名士兵。 “你知道他们要送到哪里去吗?”肖夫子站在嘉兰的身边,看了萧肃政一眼,然后又看着嘉兰问道。 论理说,他之前自己就已经告诉了嘉兰尸骸会被移葬到十二娘子军祠,再问一句完全是多此一举。 嘉兰本来正定睛看着这四十九人,随着哀乐缓步慢行,一步一步都仿佛踏在了她心底最沉痛的角落。忽然听到肖夫子此问,她却并不觉得奇怪。嘉兰苦笑一声,看了眼一旁的萧肃政道:“他们会从巾帼城主街而过,然后再回十二娘子军祠。” 萧肃政脑海中“嗡”地一声响 她果然明白了! 她果然知道他们是想让众人都知道此案,借此立威立信!那她会介意他们利用这些已逝的孩子吗?她会介意自己将孩子们的尸骸多放了这么久吗?萧肃政的心底发紧,难以自已地涌出了无法言说的恐慌。 肖夫子轻易地看穿了萧肃政来不及完美掩饰的表情,他微叹而摇头,给嘉兰指了一个方向:“不要急着下定论。你看看那些孩子们。” 嘉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夏念恩不知何时带了西村的孩子们出来。夏念恩朝嘉兰行了礼,正想朝嘉兰走来,可惜才没走一半,那些孩子就停下了脚步,躲在夏念恩身后,不肯再往前一步 嘉兰他们离捧着尸骨的士兵太近了。 不仅是村民,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不想面对呢? 可这些孩子们虽然不肯上前,却也不肯离去。他们的目光在盖着白布的墓碑和盖着红布的尸骨上来回逡巡。 萧肃政见状,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一把扯掉了盖在碑上的白布。 这是一块刻满名字的石碑。 众人皆默。 嘉兰下意识地先数这上面有多少个名字。可是,还没等她数完,从夏念恩身后突然冲出来一个孩子,扑到石碑上就嚎啕大哭:“哥哥 哥哥 ” 他这一声,如同平地的惊雷,将惊恐之下深藏的哀恸惊醒 这一瞬,孩子们接二连三地扑了上来,抱在碑前,哀声痛哭! 萧肃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怔怔地站在石碑之下,看着脚边匍匐痛哭流涕的孩子,又甚至还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嘉兰。嘉兰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孩子们,神『色』哀伤而温柔。 逝者已逝,生者犹存。 她想,她明白肖夫子的用意了。 * 虽则明白了肖夫子的用意,但嘉兰回到府中时,仍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善礼和嘉竹气鼓鼓地跑进来,她才稍稍清醒些。 毕竟善礼一走进来就气得哇哇叫道:“阿姐!我一定要去看明日的腰斩!” “什么?”嘉兰虽然还有些怔愣,但也被他吵得一个激灵。 夏时心疼地一边给善礼和嘉竹倒茶,一边道:“三少爷,三姑娘,您二位缓着点说,不要急着姑娘了。” 善礼“嗷嗷”两声,连忙坐到嘉兰身边,仰着头担心地看着嘉兰道:“阿姐,你怎么了呀?你生病了吗?”比起他想说的事,还是嘉兰最重要。 嘉竹显然也是这么以为的,她也担忧地看着嘉兰:“那我们一会儿再来,二姐姐,你先休息吧。” 嘉兰朝他们安抚地一笑:“没事,你们刚刚想说什么?明日的腰斩?”她重复一遍,便皱起了眉头。 善礼经过刚刚那一打岔,稍微冷静了点。但是还是义愤填膺道:“阿姐,你是没看到,那些坏人杀了四十九个小孩子啊!” “四十九个啊!!”善礼气得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我跟三姐姐在街上都看见了!好多人都看见了!” “大家都很生气。”嘉竹也点头道:“我已经跟二妞她们约好了,我们明天都去看行刑。”她如今已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了,此时她眸中也有愤怒的火焰,但她能握紧拳头,压抑下来。 “阿姐,你一定要让我们去啊!”善礼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征求嘉兰的意见,尤其是见嘉兰神思恍惚,更是有些紧张:“阿姐,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吧?” 嘉兰缓缓地摇了摇头:“不,阿姐跟你们一起去。” 嘉兰说罢,朝夏满招了招手:“你去安排马车。也跟念恩说,明日把西村的孩子们都接到行刑之处。但是都要待在马车上,不准下车,也不准看行刑的场面。” 她慢慢地说,思绪也渐渐清明:“你们俩跟我待在一起,也不许看行刑的场面。” “嗷!阿姐!”善礼眼见就要跳起来了,但嘉兰横他一眼,他立刻就偃旗息鼓地颓坐在一旁小声嘟囔。 “等你长大。”嘉兰道:“不要让阿姐担心。” 善礼虽然想去,但还是乖乖地点头。 嘉竹倒是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二姐姐,我跟二妞她们约好了 ”她很想跟嘉兰待在一起,也不想为这点事儿反驳嘉兰。但是,她也跟杨二妞约好了,她不想失约。 “那我为你单独备一辆马车,你跟二妞她们待在一块儿。”嘉兰毫不犹疑道:“若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你们一并算来给我。只是,府上只有四辆马车。若是还要添人,要早日告诉我,我为你们备车马。” 善礼和嘉竹立刻嘀嘀咕咕地商量上了,夏时见他们这么兴奋,反而忧心忡忡地问嘉兰道:“姑娘,这行刑 真的要让他们去听吗?他们还小呀 ” 嘉兰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要。我们是武将之子,身处战『乱』之地,刀光剑影本是寻常。而且,惩恶扬善,乃是公道,为何不去?” 嘉兰看着善礼和嘉竹,声音低沉而坚决:“也好让他们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公道,竭尽全力,皆能求之。孩子们的公道如此,我们家的公道,又何尝不是!” * 流放于夏,待斩于秋。 在萧肃政命人捧着尸骸游街而行后,巾帼城的所有人几乎皆倾巢而动,把囚车行进之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烂瓜果和蔬菜源源不断地丢到囚犯身上,随之而来的是痛恨的咒骂和侮辱。大部分的人都与西村一案无关,但也正因为无关,他们才能从自己的孩子身上,由此及彼而又毫无顾忌地感受到共情。 而娘子村的人,除了守祠婆婆带了巧姐儿来,其余人却鲜少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道两旁。哪怕旁人都不知道她们曾经在西村做过事,但他们自己却总是心怀忐忑,极为不安。 嘉兰暂时没有安抚她们的心情,她领着善礼,后头跟着嘉竹、夏念恩这几辆马车,缓缓地跟在人群后头,慢慢地行进。 巾帼城里坐得上马车的大户人家也就蒋府一户,被挤在外头的人没机会扔烂了的瓜果,自然而然地就议论起了蒋府。也不知是人群中谁带了头,大家渐渐都知道巾帼蒋府的人为破案出了力。 守祠婆婆在人群中,更是不遗余力地夸赞巾帼蒋府和嘉兰的仁义。再加上原本蒋府在巾帼城招工就给人留下了好印象,一来二往,老百姓竟也把巾帼蒋府捧得跟萧肃政一样高,皆说巾帼蒋府高义。 嘉兰坐在马车里,偶尔听闻几句议论,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善礼,时不时地就想撩开车帘。只是嘉兰先前就有吩咐,善礼守诺重约,虽然坐立难安,但到底也只是握紧了拳头,愤愤难平。 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善礼连忙问道:“到了吗到了吗?” 外头跟着的蒋维勇应了一声:“少爷,到了。” 嘉兰听这一声,不由也握紧了手,挺直了腰杆。 * 萧肃政坐在监斩台上,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巾帼蒋府的马车。 第一眼看到时,他十分讶异,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了然于心。她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吧。看起来温和无害,不温不火,其内里却藏着一把锋利而通透的剑。 他这才将视线收回,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在行刑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囚犯。他们如今狼狈不堪的面容背后,也曾有过令人作呕的富贵。 “我定北战『乱』之地,前线烽火狼烟,无论男女、老幼,人人披甲上阵,皆有马革裹尸、赴死报国之心。可谁知竟然有尔等败类,贪图『淫』乐,拐卖稚子!他们的父亲兄长在拼死杀敌之时,你们何为?!他们的母亲在缝衣送食之时,你们何为!?祖失其孙,父失其子,寡母无依!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萧肃政的声音冷硬而高亢。 “他们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希望,是我们奋力杀敌所要保护的亲人!可如今,他们却惨死在你们之手,你们的绫罗绸缎、美味佳肴,哪一处不写着吃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你们就要为自己的富贵,付出代价!” 他声音沉重如同重鼓,瞬时就在人群中激起一片热烈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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